當恭親王奕欣跪在寧壽宮的軟墊上時,樂壽堂內懸掛着一幅薄薄的黃幔帳,黃幔帳後面也各有一張龍椅,而坐着的則是聖母皇太后葉赫那拉氏,也就是那位垂簾三十二年有餘的慈禧太后。
此時奕欣的後背微微冒着汗,對於這位嫂子的手段,在過去三十餘年間,他可謂是頗有體會,自然由不得不他不謹慎。
“六爺。”
黃幔帳後面轉來慈禧清脆的聲音,依如過去一般,慈禧還是按着老規矩稱呼奕欣。
“臣在。”
奕欣趕緊磕頭答應。
黃幔帳後面的慈禧注目看着跪在墊子上的奕欣。這可有些年沒見了,若非杭州的事情非得奕欣出面去穩住那些漢臣,兩人不定還得多少年不見,他的模樣極像先帝,卻比先帝更添三分男子漢的氣概。
瞧着奕欣,慈禧太后頓時又想起她早逝的丈夫來。略停片刻,她的聲音變了,變得格外的輕柔,彷彿是當年與先帝對話的蘭兒,而不是那個垂簾三十二年,曾多次罷軍機處大臣的威不可犯的皇太后。
“你來,是爲了朝鮮的事吧?”
雖說表面上慈禧看似不問朝政,已經還政皇上,可實際上,對於她卻依然能夠掌握朝政,就像這次杭州之事,皇上沒折了也得來找着她,也就是她有那個魅力把“奉旨於家中養疾”老六重新招出來。
“回太后,現在杭州事亂,其妖言惑衆,離間滿漢。此時當穩以疆吏,而非激起反彈。”
奕欣回答道,聲調裡帶着不容質疑的味道。這恰恰是其同醇王的不同,醇王素來爲太后是遵,而奕欣認準的事情。縱是八頭牛都牽不回來。
可慈禧卻只是不以爲意的點點頭,然後繼續叉開了話來:
“六爺,早些年先帝龍馭上賓,把祖宗基業扔給我們孤兒寡母,外頭洋人欺侮,內裡賊匪又四處作亂!要保住祖宗的江山。我這個婦道人家沒別的能耐,只有內靠五爺、六爺、七爺你們這班親叔子,外靠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這批文臣武將,才勉強把那些年支撐過來。祖宗江山勉強度過了危難,那些年。若不是六爺您,這祖宗基業能不能保住,那都還是一說!”
奕欣聽出了慈禧的話中之話,遂再次磕頭奏道:
“臣那會年青不懂事,對太后多有冒犯之處,心裡十分悚慚。這幾年重溫列祖列宗的教誨,深感祖宗創業之艱難,兩百多年來。江山維繫不易。當此內憂外患之時,臣辦事不力,有負太后重託。理應譴責。”
說到這裡,奕欣不覺失聲痛哭起來。裝模作樣也好、發自肺腑也罷,有些許總需要說,有些事情總需要去做。
果然奕欣的表現使慈禧十分滿意。究其實,她與奕欣的衝突,不過只是權爭。是妥協與否的關係,下旨令其於府中“養疾”達八年之久。足夠熬熬奕欣心底的傲氣,讓他知道這大清國是誰在當家。
若是說過去。兩人間還人權爭。那麼現在,光緒在翁同龢等帝黨的教唆下,完全沒有把自己這個太后放在眼裡,自然的兩人也就沒有了權爭。反倒還有了共同的利益,對於慈禧來說,她甚至無意阻止皇上的一意孤行。
“六爺,先帝在日,常常在我面前稱讚你的忠心和才幹,我對你是完全相信的。早些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先前的過失,既然已經認識了,今後不再犯就行了。皇上那邊太過年青,辦起事來總是讓心性所左,閱歷還是差那麼些,往後還要靠六爺多多輔佐。”
這分明是要再起用的話,奕欣一聽心底又驚又喜,連連磕頭謝恩道說:
“太后寬宏大量,臣肝腦塗地,不足以報。”
“自家手足,不必說這樣的話。”
慈禧的話很懇切,聲調也恢復了過去的親熱,
“有幾件事,六爺還是得幫朝廷拿個主意。”
“請太后示下。”
“杭州那邊,劉坤一雖說在調兵,可其上奏稱杭州賊逆奪城後即募兵四萬之衆,兩江、閩浙之兵不足三萬,非調兵則無力彈壓力,請旨再徵湘軍。翁同龢他們也主張起用湘軍。還有就是這杭州賊逆這幾天更是連下數城,六爺以爲何如何?”
慈禧問的這幾件事,真正最關心的恐怕還是“再起湘軍”,這些年大清國靠的是淮軍,那李鴻章在恭王罷差後,便不得不依靠慈禧,而現在翁同龢等帝黨一衆借賊逆勢大爲名,要求再用湘軍,以挽時局,這不能不讓慈禧警惕。
這些年正是靠着李鴻章的淮軍,才使得帝黨一衆無法染指兵權,當然現在這大清國除了淮軍之外,又有何人可持?
“太后,”
重用湘軍,那置李鴻章於何處?奕欣思索片刻後稟道。
“當年文正公乃宣宗爺特意爲先帝破格簡拔的重臣。宣宗爺和先帝都看重他既有才幹又有血性,故而畀以重任。他果然不負所望,創建湘軍,歷盡十餘年艱難,平江南巨憝。髮匪平定後他又不居功自傲、擁兵自重,主動裁軍,正是千古少見的忠貞之士,人臣之楷模。倘若所有帶兵的將帥都效法曾國藩,則祖宗江山將固若金湯。”
“喔!”
慈禧點頭贊同。是的,奕欣說得好,假若帶兵的將領都像曾國藩這樣,那真可高枕無憂了!
可話裡的潛臺詞卻是在提醒着慈禧,當年縱是曾國藩有平定發亂,再造河山又落得什麼下場?
有時候,一些話無需點明,只需要稍加點撥,即能讓人領會其中含意,慈禧思索片刻,看着奕欣心知他的提醒或許有私心,但確實也是如此。有曾國藩的前車,到時候再行裁撤時,又豈會那般順利?
“不過,太后,這湘軍倒也不是不能用。既然現在淮勇兵力稍顯不足,可募湘楚濟淮,如此一來,自可無慮。”
奕欣的回答讓慈禧的眼前頓時一亮,這募湘楚濟淮,瞧着和那再用湘軍差不多。可實際上其間的差別卻大了,雖說這湘軍依然用了,可卻未像過去一樣,成爲曾國藩的私軍,而是由一羣湘軍舊將統領的老湘軍子弟組成的湘軍。卻是在李鴻章帳下爲朝廷報效,這不單能避免帝黨衆人插手兵權,亦能避免李鴻章他日擁兵自重。
於是慈禧點着頭說道:
“這朝政,還是得六爺您。”
直到這下,慈禧依然還是沒在奕欣的差事上說上話,不過現在奕欣也知道,自己復出是指日可待了,只要皇上那邊……想着皇上那邊。奕欣便又接着說道。
“太后,至於那杭州之事,雖看似猖獗。但歸根結底只是癬疥之癢,可若是激反了朝鮮,其必成朝廷的心腹之患!”
奕欣又一次道出了自己的來意,而慈禧卻出人意料的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靜靜的端起了茶杯喝起茶來,好一會纔開口說道:
“我看朝鮮那地方不過就是化外藩邦,頂不了多大的事兒。”
“老師!”
王伯恭驚訝的看着老師。全未想到老師竟然會說這般話來。
“老師,可。他唐浩然若是被激反,保不齊。保不齊……”
“羣起而效之?”
翁同龢搖搖頭,繼續在於紙上練着字,相比於學生的擔憂,他卻是一副安然之狀,先前他也曾擔心過,可後來反覆權衡之後,卻發現皇上的這着棋着實是着妙棋。
“地方疆吏沒有那個膽子,當年曾文正公挾平髮匪之功,尚不能做之事,今日疆吏又焉不知此理?”
雖說心知朝廷若是逼反唐浩然定會引起疆吏的不滿,可在翁同龢看來,這倒是不足爲懼。
“他唐氏非科班出身,於國內無根無萍,既無故舊亦人同窗門人,縱是其於朝鮮起兵,又能如何,再則……”
這恰恰是翁同龢自信的根本,與當年曾國藩門生故吏滿天下尚不敢造反,更何況是他唐浩然,縱是其起兵謀反,又朝鮮外藩又焉能毀國朝大局,而南北之患使然下,朝廷必定會採納再練湘軍的建議,到時候,李鴻章……
盯着窗外的雨,翁同龢斷然答道,
“再則,此事與國朝頗有益處,若能破李合肥把持國朝軍務數十載之實,你我可就是功在千秋啊!”
聽着老師的話,王伯恭頗是意味深長的看着老師,即便是做爲老師的學生,有時候他亦不得不爲老師的手段咋舌。
且不說唐浩然是其引薦入朝,便就是值得板蕩之時,老師卻依然不忘一一算計,單就是這份心知,便就是他學不來的。
“伯恭,有些事情,咱們要抓住機會,若是錯過了機會,那……”
話聲稍頓,翁同龢看着似有所思的學生說道。
“那必定會抱憾終生的!”
對於翁同龢來說,現在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機會,若非是一番權衡後,發現完全可以借用此事打擊李鴻章,其又豈會從初時試圖勸詛皇上,變是一力支持,至於那隻讀洋夷書的唐浩然自然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學生明白了!”
王伯恭悵然答道,此時,看着正在練字的老師,他不禁暗自尋思着,當初老師之所以在太后用唐子然後,便將自己招回,並一點點的斷清同唐浩然的聯繫,莫非就是爲了今天?
各懷鬼胎,正如歷史上的甲午戰爭一般,滿清上層、漢臣清流、地方大員,無不是各懷鬼胎,到最後,上戰場的也就只有他李鴻章一人,收拾局面的也只有他一人,當然,擔負責任的亦只有他一人,這……便是晚清的政局,所有人想的都不是國家,而是一族一已之私利。帝國的朝陽讀者交流羣:150536833歡迎你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