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牆壁上投下一層銀影,雖正值盛夏,可是在這山間的書院之中,陣陣山風襲來,卻顯得清涼非常,深夜的書院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在其中的一間房層中,從窗口流出來的黃?色的燈光映在青磚上,搖曳的燈光在牆壁上映出隱影。
在房屋內,一名相貌仍顯稚嫩的少年,看着面前的先生,恭敬的見了禮。
“學生見過譚先生!”
眼前的譚先前,並不是書院裡的先生,不過他同先生是好友,此次來書院,卻只是爲訪友,不過江濤倒是佩服這位譚先生的學問,尤其是那些於書院中學不着的西洋學問。
江濤小小瘦瘦的,個頭不及成人的耳根,但舉止莊重,沒有通常的未成年的孩子的羞怯感,使人覺得他有一種既聰明又穩健的稟賦。
自從來到書院之後,譚嗣同便十分喜愛這個年輕的學生,熱情地招呼他坐下,說:
“你這篇札記寫得很好,不過也有不少不妥之處,我爲你寫了一段長批,你回去好好看看,有不同的意見,儘可以提出和我爭辯。《中庸》提倡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又說辨之弗明,弗措也。師生之間要有爭辯,真理越辯越明,明瞭真理,一切自然也就豁朗了。”
雖說與唐浩然分開已有兩月之久,可他依然發現,自己總會不自主的引用唐浩然的話,
江濤接過譚嗣同遞過來的札記簿。
“譚先生的批改,我一定認真研讀,若有不明之處。我也會再來向先生請教。今天我想趁這個機會向先生討教幾個問題。行嗎?”
譚嗣同點了點頭。
“當然行。你說吧!”
江濤撲閃着黑亮的眼睛說:
“今日先生於課間,曾指出,巴爾幹地區的被壓迫民族的覺醒,最終會令他們擺脫奧斯曼帝國的壓迫,從而贏得獨立,進而取得國家的富強,請問譚先生,爲何其民族覺醒。會在導致其國家獨立後,又能使其富強嗎?”
這幾日在課堂上,江濤聽譚先生在那談着泰西諸國的崛起,尤其是那些弱小、小國的自立,富強,而其中民族亦是繞不開的一個環節,而想着泰西諸國的民族,他的腦海中同樣也浮現出了一個個問題,實在是想不通的時候,便來到了譚先生這。以希望在這裡得到答案。
看着面前的少年,譚嗣同先沉吟片刻。而後說道。
“你這個問題提得對。古今萬國所以強盛,皆有其原由的,可是至少有一點共通之處,即是上下一心,方可強國,若是上下尚不能一心,又談何富強?”
江濤點頭說:
“譚先生所言極是,這就像是一家人一樣,若家人心齊,其家事必然不順,我懂了。我還想提一個問題。就是,爲何巴爾幹諸地,於奧斯曼治下不能富強?巴爾幹諸地不也是奧斯曼之地嗎?請問譚先生,這又是爲何?”
這纔是真正困惑他的問題,同樣也是譚嗣同刻意引出的困惑,自從與唐浩然分別之後,他便來到朋友開設的書院中,藉着講西學的名義,向學生灌輸民族思想,進而向他們宣講革命,這是唐浩然向他介紹的一種宣傳方式,通過影響青年,進而促成他們加入革命的陣營,無需在課堂上向他們灌輸革命思想,只需要點通一些事物,他們自然加以聯想,別人灌輸的理論,遠不如自己領會的堅定。
面對江濤的疑惑,譚嗣同的心底卻涌起一陣欣微笑着說到。
“你說的有道理,但不完全對。首先,巴爾幹諸地與土耳其人,一無血脈之聯繫,二無文明之傳承,土耳其崛起於近東,憑軍威侵入歐洲而得巴爾幹之地,其非同種,又豈能一心?。若是一家之中,所謂家長者,不過是入家之匪,趁家主病時,殺家主而奪家,驅使家中幼童爲僕爲役,口稱一家,卻又百般提防,幼童稍做不滿,既憑以暴力行以殺戮,這又豈是一家?”
先生的讓江濤整個人不禁一愣,
“這,這確實不是一家!”
“家中幼童受其矇騙,真以賊爲父,後經反覆思索,方知賊爲何人,這便是巴爾幹民族之覺醒,待其覺醒後,謀求自立,不再有賊人壓迫、欺凌,更無賊人劫掠,民焉能不富,民富則國強,待巴爾幹各族自立之時,便是其富強之時!”
“譚先生的指教我明白了。還有一事我想請問。爲何於奧斯曼治下,巴爾幹諸位民不富?”
對於年不過16的江濤來說,先生話中,有太多的東西他一時無法理解,但是他的腦海中卻忍不住將巴爾幹引作中國,將奧斯曼引作滿清。
“奧斯曼者,於異族行以苛政,課於重稅、抑其文明,其生存尚且勉強,又談何富強?異族之虐,在於全不問他族之死活,所慮者唯一族之私,若他族意欲富強,必先行民族之解放,至於其它皆是空言。”
望着若有所思的江濤,譚嗣同略作思考後,又繼續說道:
“觀我國之古,如蒙元之暴者,又豈在乎我漢人之死活?豈在乎我漢家之文明?”
“那,那國朝呢?”
在詢出聲的時候,江濤只覺得腦海中一陣翻滾,國朝呢?國朝又是什麼模樣?
“土耳其於巴爾幹各地,毀其教堂,以滅其信仰,殺其仕人,以絕其文明,焚其史書,以斷基之根源,野蠻征服文明,非被文明所同化,而是先毀其之文明,以做奴役,介樸。”
看着面前似處於掙扎中的學生,譚嗣同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用奧斯曼與巴爾幹做了回答,看着凝眉思索,那目中滿是疑惑與不解的學生,他起身從一旁的書架上拿出一本書。
“這是本梨洲先生所著的《明夷待訪錄》,若是閒來無事,可作一觀!”
沒有更多的“誘導”,有的只是讓其自己去領悟、反思,當江濤離開先生的房間時,他手中拿着那本《明夷待訪錄》,卻覺書重千鈞,
土耳其於巴爾幹各地,毀其教堂,以滅其信仰,殺其仕人,以絕其文明,焚其史書,以斷基之根源——滿清之文字?獄與其何等相似?
想到史書中的諸樁文字?獄,以及修四庫全書時朝廷焚書數萬,土耳其如此是,滿清亦是如此是,野蠻征服文明,先毀其之文明,以做奴役、以爲驅使……先生的話不住的江濤的腦海中翻滾着,在這一瞬間,他似乎覺得過去十數年所學,盡毀於今夜。
“爾爲何人?塞爾維亞!爾爲何族?塞爾維亞!”
課堂上,老師引述的塞爾維亞獨立前,民族者的那一聲聲質問,在江濤的耳邊不住的迴響着。
“爾爲何人?爾爲何族?”
我是漢人、我是漢族,我是……
“哎!”
透過門縫看着置身於院中,整個人似乎陷入思索中的學生,譚嗣同卻忍不住長嘆口氣,此時,他似乎正在經歷心靈上的蛻變,就像當年的他一樣。
看着學生後腦的辮子,譚嗣同不禁想到兩百五十五年前,在中國各地,爲保住祖宗衣冠奮力一搏的百姓,而現在呢?百姓似乎早都已經習慣了這像徵着奴役的辮子,更有甚者,許多人更是將此視爲“中華的象徵”,完全忘記了漢家的衣冠、髮飾。
不知多少人像曾經的自己一樣,視滿清皇帝爲正統,視這蠻夷用屠殺帶來的衣冠、髮飾爲正統,什麼時候才能找回失去的靈魂呢?
凝視着隻身站於書院中的學生,譚嗣同不禁有些茫然,或許,他可以喚醒一個人、十個人、一百個人的民族意識,在這些少年的心中埋下民族的影子,最終讓他們踏入革命的陣營,可是他如何喚醒億兆百姓的民族意識,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根源。
兩百五十五年的愚民、兩百五十五年的奴役帶來的創傷如何消除?
此時,思索着這個問題,譚嗣同整個人完全陷入一種莫名的悲痛之中,他默默的站在那裡,他不知道答案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子然,他,他會怎麼做呢?”
蹙眉思索中,譚嗣同不禁想到分別年餘的唐浩然,去年,兩人於天分別,唐浩然去了朝鮮,而他則從直隸往南,沿途訪友、結交新友,於友人的書院中授學,其間亦結交不了志同道合之士,當完全敞開心防之後,他才發現,在友人之中視滿清爲賊寇者遠非他一人,其中亦有許多人思想與自己相同。
這多少能讓他欣慰一些,但是想到一路上遇到的萬千麻木不仁、衣衫襤褸,爲生計所折磨的百姓,他們,他們什麼時候纔會覺醒呢?他們或許永遠都不會覺醒,對於他們來說,或許,無論是滿洲的皇帝也好,中國的皇帝也罷,或許只是換了一個交稅納糧的主子罷了。
走出院子的他朝着朝鮮的方向看去,然後默默的思索着。
“子然,你會怎麼辦?”
(月初,正是關鍵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