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正濃時,唐浩明一個人走進了湖廣總督府,在僕役領着往後宅書房走去時,唐浩明則不住的在心底給自己打着氣。
如果此事成功的話,一切都會改變!
在即將踏進書房時,唐浩明暗自說道。書房裡並沒有外人,只有張之洞與桑治平兩人,在唐浩明走進書房時,張之洞特意看了眼他,這個月來唐子然確實病的不輕,面色蒼白、神情憔悴,也確實難爲他了。
“香帥對浩然接濟之恩於前,知遇之恩於後,亦知香帥爲浩然之將來很是費了神,但浩然身無長處,卻無法給香帥送上一件像樣的禮物。今夜浩然什麼都沒帶,只帶上一顆對香帥的忠心:今生將爲香帥,爲國家竭盡全力,鞠躬盡瘁。”
唐浩然一進門,便跪拜於地,言語誠懇的說道。
他的這番莊重且誠懇的話,使張之洞不禁爲之動容。官至封疆大吏,張之洞自然對一般銀白之物看不上,更何況多年來身爲清流領袖他亦以“清廉”自居,並不很希望別人給他送禮。現在他正欲於湖北操辦洋務,辦洋務離不開人才,同樣也離不開銀錢,唐子然雖說年青,但既是辦洋務的人才,同樣也是理財的人才,現在這樣的人爲自己效命,豈不是給他的最好禮物?
“子然,起來,坐下說話,今晚這裡只有你我與仲子三人,無須多禮!”
張之洞撫須莞爾一笑,在唐浩然落坐後,看着他說道:
“爲國薦賢是我的本職,更何況你唐子然的才名如今已是名滿天下!”
提及唐子然的才名,張之洞眉頭微揚目中隱帶得意,唐子然固然才名滿天下,但識其之才用其之能的卻是他張之洞。
“你只需知道今後爲朝廷辦好交給你的差事,不要讓我失望,我也便滿意了。”
唐浩然爲自己鞠躬盡瘁,不是沒說到張之洞的心裡,但爲官多年,這樣的話他聽的太多,同樣也知道場面的話應該怎麼說。
唐浩然連忙起身說道:
“香帥的話,在下將一輩子銘記在心,爲國家、爲朝廷實心實意辦好差事,全力輔佐香帥辦成湖北洋務。”
表忠心,既然張之洞要用自己,自己自然要表以忠心。
“這就好,這就好。”
張之洞看了眼唐浩然手中摺子,便說道。
“想來,這兩日你已經擬好專賣章程了吧!看就不必了,你仔細說說吧!”
這一個月來,張之洞前後接到了三十餘份要求禁菸的條陣,集思廣益之下對禁菸自然遠比唐浩然更清楚,相比於他人的條陣,張之洞更看重是唐浩然禁菸的手段,就像辦廠一般,別人只看到辦廠,但唐浩然看到的卻是辦廠之後,工廠如何管理、貨物銷往何處,相互比較高下即判,這也是他最欣賞唐浩然的地方。
既然張之洞這麼說,唐浩然自然放下條陣,一一道出了自己的構思,因心知禁菸的目的在於籌款、在於斂財,甚至這也是張之洞意將此事交給自己的原因,這也是他着重講解的地方,甚至他還特意制了一個展板,在展板上將各個環節一一加以展示,看着新鮮,但張之同、桑治平聽的卻極爲明白。
“……若行禁菸,需首先設立製藥所,採用機械操作,這就是最重要的生產環節,煙膏製成之後,由管理局發給各廳州縣管理局,再由廳州縣管理局、所發給特約批發者,特約批發者再轉給零賣商人,最後再由零賣商人賣給**吸食者。讓各地煙癮者自行登記,發給“吸食證”,按月配給**,管理局所煮之煙膏,逐年加淡其份量,按此辦法則吸菸者自然斷癮……”
唐浩然講解時,張之洞與桑治平則不時的點着頭,偶爾也會發問。
“設製藥所,需要錢,採購原料亦需要錢,這錢從什麼地方來?”
這纔是張之洞最關心的地方,他之所以至今未點頭,就是因爲這個專賣之策,必須要首先收購大量的洋土藥,如此才能推行。
“特約商押金,無論是特約批發商或是零賣商,都必須交納押金,押金從兩萬兩至五百兩不等,如若其違反禁菸條例,押金抄沒,可作爲獎金,”
“那麼批發商、零售商,又當如何選定,又需設立多少?煙價是聽從市價,還是概由官定?他們的利潤如何保證?”
雖說詞聽着新鮮,但桑治平還是引用了唐浩然的話,他之所以問這些問題,實際上是替張之洞發問,有些話張之洞不便問也不便說。
“批發商、零售商需家世清白,上下三代無人違律,若承銷期間,本人或家人違律,一應取締特約權,並沒收押金之半,特約商每三年重設……”
對於那些“特約商”,唐浩然自然是沒有多少好感,所以對其自然是百般挑剔,設立十數條框框對其一一加以制約。
“以武漢三鎮七十萬人口而言,若吸菸者爲5%,即爲3.5萬人,實施專賣後,行以定點銷售,既吸食者只能於某處購煙,往他處購煙既爲非法,每個零售點供應45人爲限,三鎮需設立778個零售點,其利潤爲5%,即官定煙價之5%,零售點只得往指定特約供應商購貨,每25家零售點設一家特約供應商,其利潤爲3%,特約供應商購貨亦只能往特約批發商處,批發商限供20家,利潤爲2%。也就是將一成的煙利讓予三級商販,由此可減輕阻力……”
“子然,你估算錯了,武漢三鎮口不過七十萬,可吸菸者,不下十萬之數,三鎮每日食煙所耗不下兩萬之數!操此卑業者不下四千戶!三鎮當謂之煙之世!”
桑治平一邊感嘆一邊看着唐浩明說道。
“所謂減輕阻力,全無一絲可能,開煙館的有幾人不是數倍之利,以你先前所述,煙商所得不過一成,煙商又豈願行以專賣,且煙商多以官吏勾結,斷其財路如殺其父母,阻力之大實難想象……”
感嘆之餘,桑治平卻把目光投向了張之洞,而張之洞則深以爲然的點頭時,看到桑治平含笑不語的樣子,便想到主晉時的禁菸,有的縣甚至完全禁絕,臉上露出一絲冷笑,然後沉聲說道。
“這湖北的吏治也當整頓了”
歷任總督初一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整頓吏治,以樹其官威,而每到一到整頓吏治、整理財政更是張之洞以及歷任總督必作之事,既然那些煙館的後臺是官吏,那便借整頓吏治之名,先讓他們的後臺倒了再說。
“至於煙館,既然行以禁菸!就要一禁到底,把那些煙館全都封上,所沒煙土一率充公!”
在吐出這句話時,張之洞卻又看着唐浩明說道。
“所沒煙土一率交由專賣局,待專賣局發售後,再返官本於官庫!子然,你看如何?”
財源!
對於苦力財政窘迫無力大辦洋務的張之洞,當他想及山西晉煙時,便想到于山西查沒的數千擔煙土,若當時有他唐子然在,又豈會白白焚燬?
張之洞的果斷讓唐浩然不禁一愣,同時也在他身上看到其史書上所道的“爲官蠻橫全不似讀書人”的一面,這三言兩語間,不知多少人會丟官罷職。但,這卻是改革的必然。改革總需要付出代價,更何況讓那些人原本就理應付出代價。
“自當如此,自當如此!”
把那些無本煙土接下時,唐浩然便繼續解釋了下去,
“……洋土藥的售賣事務由管理局掌管,管理局應的申報,交付給地方的包賣人,所有包辦煙膏人,應按定價每回至少一箱售予零售商,零售商按官府價售煙膏給吸食特許者。包辦人只准將煙膏發售官准之零售商,並不得開設煙館,另造流水簿登記每日發售煙膏之種類、數量、價值等備查。另外,欲制賣煙具者,應具稟於官府、管理局,請領特許承賣煙具牌,每年應納一定稅額。所有包賣人和零售商均需由選擇指定具有資產和相當信用的本地人擔當,特殊情況下亦可特許非原**營業者經營,但身份應當可靠,且必須受管理局吏的監視。”
將售賣環節加以解釋後,又解釋了吸食許可的事項。
“爲推行洋土藥專賣,必須調查食煙成癮者,建立相應的登記制度,凡經登記之人,禁菸後仍許繼續吸食,但需嚴禁新吸,否則查處後一律處於勞役,年齡在20歲以上的癮者申領牌照,不分男女之別,均應予以頒發。考慮到有許多未滿20歲的吸食者,如亦已中癮者,經醫師診定後,也可發交特許牌照,准予吸食;對女人之**癮者,應特予以方便,均應頒給特許牌照,”
若是沒有先前桑治平代來“約法三章”的許諾,無論如何,唐浩然是不會列寫如此詳細,正是因爲那個“約法三章”,才使得他能放心的全力投入到這一“事業”之中,在近一個小時的講解之後,他看着張之洞說。
“能得香帥全力支持,若一切順利,我相信不出三十年,必可解湖北煙禍!”
能解決嗎?唐浩然的心裡同樣也沒有底,除非真的能嚴格控制新增吸食者,待老人自然死亡後,一切自然也就結束了,即便是僥倖湖北沒了煙禍,那全國呢?
“子然,老夫就等着你還我一個無煙之省!”
笑摟着鬍鬚,張之洞的眉間閃動着得意,即落了禁菸的名聲和實際,又得了鉅額煙利用於洋務的實惠,此等兩全之事,怕也就只有唐浩然能拿得出來。見張之洞心情大好,唐浩然這才道出最後一個問題。
“不過,無論是專管、專賣亦或是製作、發售,皆又會面對一個問題!此事若是不加以解決,恐一切終將付之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