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正月十五,仁川下了一場春雪。,雪花飄落,到處皆是一片銀裝素裹,在華租界仁川事務廳的後院中種着有幾株臘梅,此時正是梅花鬥寒霜的時候,點點梅花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滿事務廳的後院。
統監府中幾乎人人皆知,諸花之中大人唯獨就偏愛梅花,而偏愛的正是梅花的高潔及其品性,上有所好意,這院中種於多年前的幾株梅花,自然受到額外的照料,甚至作爲地方事務廳廳長的李幕臣,還特意於幾株梅花間搭出了一個小亭,以供大人賞梅之用。
於外人看來,唐浩然偏愛梅花,喜的是其高潔品性,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之所以偏愛梅花絕非僅僅只是因其寓意,而是在另一個時空的舊宅院中,就種着兩株梅樹,每到梅花飄香時,他總喜歡留連其間,尤其是於窗邊看着那梅花傲雪高潔時,心情自然好上許多。而飄落這個時空之後,又見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那心情自然閃出一片晴朗。
而唯一的副作用,便是外人知道了自己的喜好,此時,置身於這亭中,看着亭外的梅花,唐浩然相信明年,各地事務廳定會於廳內種滿梅花,不過對此,唐浩然並沒有排斥,受父親的影響他確實喜歡梅花,尤喜歡梅花的堅忍與高潔。
此時,唐浩然的目光卻不在梅中,而在那梅樹叢中一道身影,此時於他眼中那身影卻如從古畫中走出的仕女般,那青衣女子正十分用心地從梅花瓣上收集晶瑩的積雪,那是用來燒梅雪茶。而那正在收集着梅花雪的女子。正是曾與華陽洞書院附近皇明祠堂有過一面之緣的漢服女孩。此時她穿着件天藍大袖褙子,全如仁女圖走出的仙女一般。
“唐君……”
一聲略帶些許蒼態的話聲傳入唐浩然的耳中,只讓欣賞着梅間女孩的唐浩然神情一窘,那有當着人家長輩,這般無禮的,別說是這個時代,便是百年之後,也太過無禮了。
唐浩然的走神。落在沈明心的目中,卻只讓他那看似昏花的眼神中閃過一道神采,像是未曾注意到其失態似的,繼續說道。
“唐君可知,華陽洞士人之所以堅持以《洪武正韻》和《韻略易通》的發音爲準音!看似迂腐,實則卻是堅持華夷之道,方今所行所謂之北京官話,實則爲清話,我皇明十八朝,皆以南京官話爲皇明之官話。方今爲以事清朝鮮一改《老乞大》、《樸通事》等皇明官話教材,改以《學清》、《你》、《華》以及《京話會話》以習北京官話。於朝鮮士子之眼中,無異於習蠻夷之言,華夷變態如此,焉能受之?”
作爲流落朝鮮兩百餘年的皇朝人,沈明心自然贊同朝鮮士人的意見,而這次之所以攜孫女一同來仁川,參與偏寫《漢語詞典》倒是其次,最重要的目的卻還是爲了見一見柳重教與柳麟錫口中的那位“中國虛待數百年的聖人”。
與朝鮮人的保守不同之處,在於雖說沈家世居華陽洞書院,以教習朝鮮人儒學爲生,但其並未受到朝鮮理學影響,這或許是因其家學的關係,更爲重要的是,他更能審時度勢的看清方今之世,非得倡西洋科技不可,甚至亦於家中自學西學。
抵仁川之後,更是興致勃勃的參觀工廠等地,甚至還曾前往警察局,觀看警察訓練,心底對朝鮮人所謂的“聖人之說”不屑一顧的沈明心非常清楚,恢復中華靠的不是儒家學問,若是如此,胡清又豈能享兩四十餘年國運,靠的是武功,正如當年太祖驅逐蒙元於塞北般,靠的是武功,至於文治,太祖焉有文治?
無論是欣欣向榮的仁川特區,亦或是警察局中警員嚴格訓練,皆讓其意識到,或許眼前這人是唯一能實現族中兩四十餘年意願之人,自然甘願爲其出力。
“……”
略點下頭,唐浩然並沒有說話,確實如他所說,華夷變態如此,焉能受之?不過對於其將官話上升至“華夷之辯”的角度,終究還是有那麼些牴觸,如果按其所言,自己說的豈不是也是“蠻夷之言”,但另一方面,唐浩然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現在北京官話的地位確定確實與滿清入關有很大的關係,就像鄭永林於京城所學,就是學習北京官話,而日本更出於外交的需要,從京城聘請“旗人”京話教師往日本教授“京話”,而無論是朝鮮也好、日本罷過,在過去幾百年學習漢語,皆學習南京官話,而對於秉持“中華正統觀”的朝鮮文人,自然不願接受到“滿清”影響的北京官話作爲漢語發音。
“唐君,胡皇入關而臨華夏,帝中國卻制胡報,蓋是矣?今也,先王禮言冠裳之風悉就掃蕩,辮髮腥羶之俗已極淪溺。唐君今意以蠻夷之音制以漢音,於朝鮮自無人受之,再則,於小老兒心中尚有一問……”
話聲稍稍一頓,沈明心盯視着唐浩然反問道。
“唐君是爲滿清定以《漢語詞典》亦或是爲我中華定以《漢語詞典》?”
這一聲反問,卻讓唐浩然的眉頭一皺,是爲滿清,還是爲中華?這有什麼關係嗎?無論是北京官話也好,南京官話也好,歸根到底不都是漢語嗎?
就在這時,拂掃梅雪的沈碧雲。不知不覺中,就收到了滿滿一盆梅花雪。她略帶羞澀地端着雪盆進亭然端跪於一旁燒煮梅雪茶,在其燒雪煮茶間,唐浩然的眉頭卻越蹙越緊,於心中思量着其話中之意。
唐浩然的沉思卻讓沈明心的心捏成了一團,眼前這人到底是將自己視爲清國之臣,亦或是中國之人?現在縱是柳重教與柳麟錫等人,亦只是推測,於他們看來,至少眼前這人於清國是大不忠,且又心懷思明之心,於普通清國之臣全然不同。
是爲滿清,亦或是爲中華?
“石林先生,浩然受教了!”
沉思良久之後,唐浩然突然擡起眼簾,看着沈明心先是一笑,而後神情又是一肅:
“既然如此,那自當以南京官話爲準!”
否認!
既然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那自然不能與滿清掛上邊,相比於北京官話,南京官話的優勢在於其“立場明確”,而這“立場明確”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嗎?這語言於某種意義上而言正是政治上的認同。
其實又何止語言如此,這衣冠又未嘗不是,於一些朝鮮人看來,正因這衣冠言語盡改,使其視中國而爲蠻夷,自然不再向過去那般於中國全心恭順,至於中華上國亦也不過只是昔日風華罷了。
而現在自己欲重拾“東亞文明”,自然要盡掃受東亞諸國蔑視的蠻夷之風,如何重現“漢家威儀”?恐怕這語言,就是第一關,文化上的心態總是微妙的,許多細微之處,總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話在說話時,唐浩然甚至特意用帶着武漢口音的普通話作以迴應,儘管其與南京官話依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卻已經表明了態度。
“唐君請用茶!”
恰在這時,端於一旁侍茶的沈碧雲,將一杯茶奉於唐浩然的面前,而正沉浸於政治正確中的唐浩然,並未將視線投向沈碧雲,而是看着沈明心問道:
“若是那邊追問的話……”
“唐君,此地爲朝鮮,於中國而言是爲外藩,外藩者士子編寫《漢語詞典》與唐君何干?”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把事情推給朝鮮人便是了,輕輕一笑,唐浩然端起茶杯,伴着升騰的熱氣,淡淡梅香隱約可聞,再次將視線投向一旁的如從仕女圖中走出的女孩,瞧着那古典雅緻的相貌,黛眉彎彎,一雙眼睛明媚秀長,晶瑩嫵媚,明眸中投射着清澈怡靜的柔光。烏黑的秀髮挽成髮髻用一根木簪綰住,身上穿着一件天藍色的布裙,雖是荊釵布裙,但卻絲毫無損她那聖潔典雅氣質。
許是注意到這留着短髮的男子的視線端是無禮的投在自己身上,想起上次於祠堂中其目光亦是這般無禮,沈碧雲的俏臉便是一紅,面上含羞的向身邊的爺爺施個禮言道:
“爺爺,這梅雪茶已煮好,孫女這且先退下了!”
不待爺爺同意,便轉身離開了,而唐浩然卻依然忍不住將視線去追隨其身影,只見其於雪間走動時,濃身帶着說不出的優雅恬靜。幾縷青絲在風中漫舞着,風吹得衣服緊緊貼在身上,現出一副曼妙軀體,說不盡的誘人。
見孫女離開後,唐浩然依是將目光投向碧雲,垂目品茶的沈明心卻是一副視而不見,反倒是換上一幅笑臉,一副很是無奈地解釋道。
“這丫頭自幼便沒了爹孃,老夫也就這麼一個孫女,所以有些恃寵而驕!唉,老夫治家無方,讓唐君見笑了!”
“沈小姐聰慧過人,石林先生好福氣!”
回過視來,意識到對方是爲自己解圍的唐浩然,只得隨口附和一聲。同時收回眼神,心道,就不知這福氣,能不能落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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