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和天津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武昌,儘管在武漢三鎮,現如今官員仕子皆知湖北出了個“精通西學”的人物,雖引以爲傲,但至多也就是令其欲與其結識一番,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卻不會有任何影響。
甚至就連唐浩然本人都未感覺到多少變化——唐浩然病了!
準確的來說,那日從總督府返家後,唐浩然便病了,心病!
就在離開總督府的第二天,唐浩然便在家中見了幾位幕友,而那幾位平素素無交往的幕友,看似套交情、議政事,實際上言裡言外的卻往“禁菸”上引着,到最後全是一副請教的模樣,而所請教的自然是“行以專賣,施以漸禁”的“禁菸之策”,他們爲何請教自己?
千里做官只爲財,做幕僚同樣也是如此,一爲由幕而仕,直至封疆,二嘛,自然也就是爲了財,在唐浩然提出“漸禁”之後,這些早就在官場摸打十數年甚至數十年的人物,自然看到其間的利益,禁菸之利與權職相加,焉能不讓這些始終掛着“補”字的人心動,非但那些自許尚能得東翁賞識的人前來拜訪,即便是不爲東翁所重的人亦前來拜訪,他們拜訪的目的自然是爲了結交唐浩然以圖來日,畢竟作爲禁菸之策的提出者,到時禁菸局裡肯定少不得他的位置,禁菸局是什麼地方,隨便一個差事都是淌着銀子的肥差。
面對或貪或婪的衆生相,原本就因提出“煙土專賣”而倍受道德壓力的唐浩然心底的痛苦便又添了三分,待第二日,見過一位五十幾許,卻稱自己爲兄的候補的道臺後,唐浩然便再也承受不住那種道德壓力——病了!
這一病,便躺到了牀上,每日唐浩然腦中所想的全是自己打來了一個潘多拉魔盒,照這樣下去,爲禁菸之利驅使的衆人,定會千方百計的遊說張之洞實施禁菸,而對於張之洞來說,禁菸不但能帶來聲譽,且又能帶來源源不斷的財源,足以支持他創辦他人從未敢想的洋務事業。一想到屆時所謂的“煙土專賣”,完全成爲各級官吏撈取的錢材的工具,道德上的壓力幾乎壓的他喘不出氣來。
“你這個該死的傢伙,說話不經過腦子!”
後悔的滋味是什麼,沒人比唐浩然更清楚,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面對那一切,躺在牀上他幾次想向張之洞建言,斷不可實施漸禁,但終究不敢下筆。這樣出爾反爾,豈不貽笑天下?爲人所恥?
來到這個時代不過兩個月,唐浩然發現自己就已經被同化了,若說這個時代的官員爲獲得權力而無所不用其極,自己未嘗又不是他們中的一員,爲了能得到張之洞的青睞,而打開那個潘多拉的魔盒?
儘管若干年後,在菲律賓、甚至臺灣,“專賣、漸禁”都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其效果遠優於中國實施多年的“寓禁於征”,但現在那些官員與日本人一樣,看到的只是其斂財功用,想到的只是眼前之利,爲了獲得利益的最大化,他們絕對無意製造新增吸菸者,這原本的“歪經”只會被唸的更歪,最終所謂的專賣,也會如同“寓禁於征”只是淪爲官府斂財的工具。
思前想後,左右爲難,唐浩然的病情愈來愈嚴重起來,甚至當《泰西策》名動全國時,躺在牀上的他依然不知,而他的病同樣也驚動了張之洞,以至於其遍尋武漢名醫爲其診治,可十數位名醫面對唐浩然的病,卻是一籌莫展,無人知道他到底爲何犯病,只以爲其是受了風寒,或是開去風去寒之藥,或是開人蔘之類的補藥。
自己的只有自己知道,唐浩然當然知道自己是心病,可這心中之病,又豈能與人言。一來二去,這病反而更重了!
這日正午,躺在牀人,人甚至都瘦了一圈的唐浩然,喝了醫生的開的安神的方子後,失眠一夜的他便睡着了,可在睡夢中卻正在作一個惡夢:那惡夢中到處都是耀武揚威的禁菸員騎在高頭大馬上,神氣十足地在街上走着,而路面上,盡是一個個神情麻木,目光呆滯,說話緩慢像是夢遊者的囈語的百姓。
那全是**成癮的百姓!
而在官府裡,卻是一片金燦燦的——堆成山似的金銀財寶——那是無盡的民脂民膏。忽然,唐浩然驚訝地發現,一個小孩邊跑邊哭訴着什麼。聽着聽着,他又聽到無數個質問聲。
“是你,是你,都是你害的!”
那千百萬計的質問聲,只聽得唐浩然心驚肉跳。
“不是我,不是我……”
正在這時,哐啷一聲,他便從夢中驚醒過來了……
“不,不是我!是他們,不是我……”
驚醒來的唐浩然大聲辯白着,好一會,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家中,而門邊還有一道俏影站在那,是雲兒,她的腳下是一片碎瓷。
“少,少爺!”
雲兒瞧見少爺雙眼滿是血紅的模樣,連忙嚇跪在地上。
“奴婢該死,驚着少爺了!”
其實也不怪她,她在給那剛來桑先生倒茶時,唐浩然於夢中發出的驚喊聲嚇了她一跳,這纔打碎了茶具。
“什麼?”
迷茫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雲兒,唐浩然便說道。
“雲兒,快起來吧,不就是把茶壺嗎?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着他便想從牀上下來去扶起雲兒,可身子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少爺,我來扶您!”
見少爺想要起身,雲兒連忙過去攙扶。
雖說被雲兒這般扶着,能聞到其身上的幽幽體香,但唐浩然卻沒有了往日的心情,想到自己初來這個時空,便做了那麼大的惡,心情再次沉重起來。
“哎……”
少爺的長嘆,聽在雲兒的耳中,她的心頭便是一痛,少爺這麼好的人,怎麼偏偏病了,想到那在院子裡等了近一個時辰的桑先生,若非知道那桑先生是總督大人的親信,怕她連門都不讓其入,現在到好,少爺的身子病着,他還上門守着心,心間一惱便說道。
“少爺,您的身子還這麼弱,那家裡的客人便讓他們回了吧!”
“客人?來的是誰?”
聽雲兒說是督府裡的桑先生,唐浩然便苦笑道。
“這個客人回不了啊!”
穿了件棉衣,走出屋,唐浩然便看到,桑治平背對着自己,卻正坐在那棵石榴樹下,隻手拿書,似正在看着書。
“這人倒是雅緻,這天,也不覺得的冷!”
不想冷還不打緊,這一想到冷,唐浩然便覺得這室外似乎更冷了。
“桑先生,切莫見怪,家中傭人不懂規矩,竟然讓您在室外……”
走前一步,唐浩然連忙道起歉來,雖說初入張之洞幕府,但現在他卻也知道這位桑治平的來歷,這是張之洞督晉前往請出的布衣好友,雖說只掛着二公子東席的名議,可府內衆人皆知,其對張之洞影響力極大,張之洞對其更是言聽計衆。
正看着書的桑治平轉過身來,和藹地笑道:
“是我讓你家傭人不用通傳的,我是北方人,武昌的冬天遠不如北方,恰好趁此空閒讀讀書。”
這是第一次,唐浩然看清桑治平的模樣,一副典型的北方人相貌,身形瘦削穿着件洗的發白淡青棉袍,黝黑的臉膛隱帶着些許書卷之氣,留着副山羊花白鬚,面上皺紋盡顯其老態,瞧着他的年齡似乎遠大張之洞,難怪他會淡了入幕晉身的心思,單就是這年齡,怕於幕中也無所求了,雖說其年齡老邁,可那雙眼睛卻分外明亮寧靜,充滿着睿智的光芒。
“子然,你我坐在這裡可好?”
桑治平放下手中的書,笑看着臉上已瘦了一圈的唐浩然。那笑容裡滿是和善、親切。就憑這一臉的笑容,唐浩然便斷定這人定是可信之人,坐在這?未來也太冷了吧。
“既然桑先生有此雅性,在下豈不遵命。”
唐浩然努力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害得他字斟句酌地說了很久,甚至暗自後悔起上學時沒好好學文言文了。
“哈哈哈!”
唐浩然的模樣,反倒讓桑治平大笑起來,
“都說你唐子然大病不起,看你這模樣,那裡像是病了,……”
“桑先生見笑,在下這病……”
略微彎了彎腰,面色蒼白的唐浩然長嘆口氣,忍不住擡頭朝着天空望了一眼,那天空是鉛色的,恰如同他此時的心情。
“怕是治不得了……”
說罷,唐浩然又是一聲長嘆,自己這病絕不是藥石可治,聽他這麼說桑治平便收起笑容,正色看了唐浩然良久,輕輕地搖搖頭,說道:
“子然,你這病是心病,心病難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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