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帥,在下請——”
話聲嗓間道出時,俯首叩頭的唐浩然閉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還是錯,但除此之外,他已經再沒有了其它的選擇。
“香帥下令,湖廣禁菸!”
響亮的話聲在大簽押堂內響起時,衆人皆是一驚,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的唐浩然,大簽押堂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而張之洞直視着跪在地上的唐浩然,胸膛卻是起伏不定,周圍的人更是驚看着他。
“大膽!”
突然,這沉寂被王廷珍一聲喝吼打破了,只見他手指着唐浩然厲聲斥道。
“且不說洋土藥稅爲朝之重稅,此時香帥欲辦洋務,正值財力窘迫之時,你唐子然竟然建言禁菸,令湖廣失此要稅不說,單就憑你意以禁菸爲名,陷香帥於難處之地,既是可恨至極!”
王廷珍也跟着跪了下去,大聲說道。
“香帥,在下請殺此子!不殺此子,實爲我朝之禍!”
別說是旁人,就是唐浩然也跟着倒吸了口涼氣,我不過是提了個禁菸,就像是犯了多大罪似的,竟然要殺我。
丟你老母!
見張之洞長久沉吟不語,趙鳳昌反倒是坐不住了,連起身深鞠道:
“香帥,還請念在子然過於年青,且剛從外洋歸國,於國朝而不知,饒子然一命,以爲大用!”
從提議禁菸,到殺頭,不過只是轉眼的功夫,可就是這片刻的驟變,卻讓唐浩然心底涌起一陣悲涼之意,提不過只是禁菸,就成了禍害,難不成,閉着眼睛的唐浩然突然想到那位名垂垂青史一向以禁菸著稱的林則徐,到後來也贊同允許內地種植、生產洋土藥。他所反對的只是吸食洋菸而不喜歡土煙。其甚至在同治年間上奉表示“鄙意亦以內地栽種罌粟,於事無妨。所恨者,內地之民嗜洋菸而不嗜土煙。”,對於他們來說,禁菸意味着政治上的風險,意味着財源的減少,也正因如此,纔會有王廷珍的“請殺”之舉。
想到這,原本還曾因道德感約束,而倍覺猶豫的唐浩然在心間倍覺淒涼時,心中的那份負擔反倒放了下來。
面對王廷珍的請殺,張之洞卻是撫案不語,早在撫晉時,他既于山西展開過禁菸,但次年調任兩廣後,山西禁菸自然無果而終,此時唐浩然提議禁菸,卻讓他一時心思浮現,情感上,他支持禁菸,但理智上,他卻又反對禁菸,畢竟洋土藥的種植、銷售所帶來的豐厚“洋土藥稅”,是湖北離不開的。
盯着跪在地上的唐浩然,正欲說話時,張之洞卻看到一旁的桑治平卻是含笑不語的看着唐浩然,這是爲何?疑惑間,他突然想到先前唐浩然的問題,難道……於是便故意厲聲道。
“子然,你且起來說話,若是今天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別以爲本督的刀子不能殺人!”
他的這一聲冷喝,若是換成旁人,或許會嚇的渾身顫抖,但唐浩然卻知道,這位作爲清流領袖曾主導過山西全省禁菸的張大人,最終會選擇什麼。在晚清所有的總督除張之洞外都反對吸洋土藥,張在理論上反對,但實際上並不反對,因爲張自己正在吸食洋土藥。而他在《勸學篇》中痛陳洋土藥之害;卻又在給朝廷的奏摺裡極力描述洋土藥稅收對興辦洋務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實際上張之洞不過僅僅是個典型的例子。爲了洋務自強,而不惜放任甚至推廣本土洋土藥的種植和銷售流通,進而獲取豐厚的“洋土藥稅收”,其實已經成爲晚清朝野的共識。幾乎無人意識到:這種將國家利益絕對置於民生利益之上的思維定勢,會對此後的中國產生怎樣的惡劣影響,釀成怎樣慘不忍睹的歷史悲劇。
至少,自己的這個建議或許可以改變一點!也許還能挽回一些,心下這麼想着,唐浩然心中的負擔一輕,然後站起身說道。
“香帥,你曾與山西主持禁菸,於煙毒之害,香帥及諸位同僚自是再清楚不過,浩然自無需加以重複。”
清楚,怎麼能不清楚,張之洞清楚,在坐的這些人裡,每一個人都清楚的知道煙毒於國於民的損害,但是卻從沒有一人真正考慮過禁菸,不僅如此,還鼓勵種煙。
在晚清知識分子眼裡,現在國產洋土藥戰勝進口洋土藥,是民族主義所取得的偉大勝利。但在朝廷內部大多數官員眼裡,扶植國產洋土藥的目的,則是爲了獲取可靠而且可觀的財政收入。在知識分子們中間,禁菸是一種政治正確,民族主義也是一種政治正確,但後者高於前者,所以,可以爲了後者而犧牲前者;在官僚系統內部,禁菸同樣是一種政治正確,國家自強也同樣是一種政治正確,後者高於前者,所以,同樣可以爲了後者而犧牲前者。這成了晚清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府縣氾濫成災的洋土藥財政的“理論根源”,而到了清末時,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甚至到了離開洋土藥財政便不得過日子的地步。
從洋土藥馳禁開始作爲表面文章,中央及地方各級政府始終宣稱對洋土藥徵稅只是手段,禁菸纔是終極目的,乃是“以徵爲禁”、“寓禁於征”。但事實是:禁菸只是幌子,徵稅纔是目的,所謂的“寓禁於征”反倒成了笑話。
“中國之積弱,具由煙毒而起!歷代如香帥般憂國憂民者正因睹其之禍方纔行以禁菸!”
辜鴻銘在一旁附和一聲,既拍了張之洞的馬屁,同樣也算給唐浩然以支持。
“確實,衆人皆菸禁煙之言,可禁之難,恐怕亦天下第一難事!因吸菸者一經成癮,非施以強迫之壓力,不易戒除,”
想到山西禁菸舊事,張之洞不禁感嘆一聲。
“且戒菸又有生命之危,實不人道……”
“可若不禁菸,恐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在衆說紛雲中,唐浩然自然深知他們說的也有他們的道理,在這個洋土藥財政發揮着重要作用的時代,想禁菸,根本就是找死,就像先前一樣,甚至還冒着生命之危,於是便繼續說道。
“所以,浩然才提議禁菸!”
“若是強行禁菸,所費頗大。”
唐浩然加大自己的聲,然後看着張之洞說道。
“正因其取締不易,若強欲嚴禁,必將採行清繳鎮壓等行動,恐需調遣十數營營兵,所以浩然才建議,仿效歐洲菸酒,湖廣一帶大煙須由政府製造專賣,將其收入一用於洋務,二用以改善兩省各種設施、三用於撫卹孤寡!”
理由也好,藉口也罷,在道出這句話的時候,儘管心中沒有多少負擔,但心中的那絲悲涼卻更濃了,這難道就是代價嗎?
政府專賣!
或許先前於衆人看來,這禁菸不過只是笑話,是斷不可能行,最終也就是“暫緩置議”將其擱置起來,但當唐浩然提及專賣時,即便是先前尚還憂心忡忡的衆人,雙眼無不是一亮,唯獨只桑治平用複雜的眼光看着唐浩然,現在他真的看不懂這個年青人了,雖是看不懂,但他卻看出,這個建議實際上有違他的本意,或許,他的本意,意在禁菸,而不在專賣。
“專賣,如何專賣?”
被唐浩然的建議所吸引張之洞,連忙問道,之前亦曾有幕僚提及整頓土藥稅以充實財力,且已經被他所採納,但現在唐浩然的這個建議,無疑走的更遠,而且相比整頓土藥稅,獲利更多。
“可仿榷鹽之策,同時借鑑歐美實現行專賣制度,唯將其歸爲政府專賣,取寓禁止稅之意,湖廣兩地洋藥、土藥經營,一率收歸政府專賣,可設立專賣局,洋土藥的買賣,可設置洋土藥特許藥鋪,除藥用洋土藥之外,不準買賣。對洋土藥中癮者,由政府特許,向藥鋪購買。若實施此策,藩庫將增加二百萬兩以上之收入……”
唐浩然讓衆人無不是倒吸口涼氣,按照過往慣例,土藥稅皆留於地方,更何況,這並非土藥稅,而是通過專賣洋土藥所得。
“在特許藥鋪,憑政府之通折,售與吸食者,則其需用者必因之逐漸減少,實施此漸禁之策,禁菸之策應可在30至50年期間見效!”
爲何會那麼久?因爲吸食**的人會死去,等到他們死完了,自然也就沒有了煙禍,這不需要唐浩然解釋,所有人都能理解這一點,但從始至終一直未發一言的桑治平,卻在思索片刻後追問道。
“那若是每年皆有新增之人吸菸,又當如何?”
對煙毒可謂是深惡厭絕的桑治平,自然深知“漸禁之策”的之用,同樣也明白,或許相比“以徵爲禁”、“寓禁於征”導致的土藥氾濫成災,未嘗也不知個辦法,儘管其本意是爲了斂財,可若想得政府支持禁菸,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待菸民登計完成後,凡向未得許可證之民販賣、提供洋土藥煙及吸食器具者,皆屬重犯,嚴加懲處,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