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的在日租界顯得有些安靜,只有些許從港內傳來的海浪拍岸聲,昏暗的煤油街燈映着石鋪的街道,偶爾的會有一條野狗從街巷穿過,數盞煤油街燈映亮的那棟兩層高的西式建築,便是日本駐仁川領事館。
在駐漢城公使館撤出後,駐仁川總領館便是日本在朝鮮的最高級別使團,負責維持日本在朝鮮的諸多利益,時值深夜,作爲駐朝總領事的山本田一卻依還是未曾入睡,他正在翻看着剛剛送來的一份情報,雖說日本撤出了漢城,但並不意味着放棄了對朝鮮的“謀略”,就像躲於日租界內的多名親日開化黨人亦會不時外出活動一般,對於日本而言,他們是絕不會放棄對朝鮮的野心。
既然不放棄對朝鮮的野心,那麼對統監府的監視則成爲諸多工作中的重中之重。而因“地利”的關係,對統監府的情報收集亦大都由總領事館負責。
“怎麼沒有警察部的資料?”
又一次,山本田一看着面前的鈴木詢問道,根據清日兩國達成的協議,駐朝大臣需要將近四千人的衛隊裁撤至不多於五百人,但在月前,統監府卻成立了警察部,超過兩千名衛隊官兵換了警服,於漢城、仁川以及平壤一帶維持“治安”。
這種“文字遊戲”着實讓東京大爲惱怒,但卻又無計可施,無論是《天津專條》也好,《漢城協議》也罷。雙方所約束的只是在朝軍隊,警察並非軍隊,至少在名義,警察從來都不是軍隊,在其向唐紹儀提出抗議時。唐紹儀更是拿出日本內務省警保寮作爲迴應,以表明警察絕非軍隊。
可所謂的“警察”以及“軍隊”,不過只是文字遊戲罷了。任誰都知道,唐浩然並沒有解除自己的武裝,但對於東京而言,卻只能打掉牙望肚裡吞。眼睜睜的看着其“篡奪”朝鮮的警察權。
“閣下,根據我們目標掌握的情報,統監府警察部只於漢城以及仁川、釜山、元山華租界設立警察局,另於平壤設立“礦業警察廳”,根據其配置情況。釜山、元山華租界只設立警務派出所,警察在十人以下,而漢城、仁川警察局警員各約千人左右,礦業警察廳因管轄區域較大,其警員可能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鈴木恭敬的回答道,關於警察部的情報是通過統監府內的朝鮮人獲得的,儘管統監府內的官員大都是清國人,可仍然不可避免的使用一些朝鮮翻譯。甚至朝鮮官員,那些人或多或少的總與開化黨人有着聯繫。
“喲西!”
略點下頭,山本這纔算放下心來。三千餘名警察分散於各地,這確實是個好消息,雖說相應的“清國警察”的出現,會給日本帶來一些麻煩,但至少現在他們分散於漢城、仁川以及平壤,總好過完全集中於漢城。
“那麼關於那些人。有什麼消息嗎?”
山本口中的那些人指的是的昨天抵達仁川的清國人——26名曾於美國留學的清國青年,他們被朝鮮統監府從清國各地邀請至朝鮮。這些人絕不同於清國舊官僚,有着同唐紹儀等人打交道的經驗。使得他深知那些清國人對統監府的意義。
“司法的清明!”
看着面前的唐浩然,蔡紹基這位法務院院長道出了他的心願。
“只有司法上的公正與清明,才能保證特區與國朝以及朝鮮的不同,才能真正吸引國商來仁川特區投資、經商、置業,如同……”
國中之國!
在解釋着自己仿效歐美法律制定“特區司法”時,蔡紹基猛然想起他們在漢城時的那次深談,那次他就曾說過,想要在特區成就事功,第一條便是將這裡變成國中之國。
這個國中之國,既不是大清的,也不是朝鮮的,而是屬於他們的國中之國,一個師法歐美圖以自強的國中之國。
蔡紹基之所以接受他的邀請,正是這“國中之國”誘惑,作爲留美幼童,少年時留學美國的經歷以及國內的現狀一直折磨着他,滿洲政府行政機關的腐敗,官吏人人飽其貪囊,遂日以愚弄人民爲能事。甚至就是他們——被官府寄以厚望送往美國留學,後又被強撤回國的留美幼童,也被官府視同爲罪犯,甚至他的一些同學,亦因薪資不足餬口而逃至上海謀生,結果被朝廷下令通緝。
國中之國!
師法西洋,藉西方之現代文明學術科技以改良東方之文化……正是諸如此類的抱負,使得他願意離開袁世凱幕府加入唐浩然的幕府,並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中,借鑑歐美司法體系、條文制定特區的現代司法,不正是通過現代的司法進一步鞏固這個國中之國嗎?
但——唐大人的國中之國又是什麼呢?或者說,他僅僅只滿足於一個國中之國嗎?
“……通過司法上的分治,確定國中之國的事實。”
蔡紹基將這四個字強調了一下。
此時,他的內心雖有些迷惑,甚至有些慌亂,但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因何而激動,甚至就連他自己也沒有答案。思索片刻,他又接着說道。
“建國中之國,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這個國中之國,不僅僅只是司法的清明帶來的商業上的倡盛,同時,我們還要考慮到另一點——如何區別中國人與朝鮮人的不同。”
望着唐大人,蔡紹基小心翼翼的道出自己的一些想法,相比於唐浩然他來朝鮮的時間更長,對中國以及朝鮮都比唐浩然更爲了解,而且就他個人而言,他夢想中的“國中之國”絕不僅僅只是一個制度上“國中之國”,而是一個象徵着未來與現代之地。
“哦?區別中國人與朝鮮人的不同?說來聽聽!”
唐浩然好奇的看了眼蔡紹基。自己的這個法務院院長還能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驚喜。
“開商港、建特區都是大事,可真正的大事是什麼呢?幾十座現代工廠是否意味着國家實現了富強?東方文明得到了振興?大人以爲,什麼纔是天朝上國的體面?爲何大人要令衛兵保持儀容?”
蔡紹基的問題讓唐浩然先是一愣,他的眉頭微微一皺。
“令士兵保持整潔的儀容,是爲了顯現……你的意思是。儀容整潔是文明與野蠻的區別!”
“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歐美白種歧視有色人種,恰在於此,儀容的不潔、城市以及鄉村的骯髒,就像這朝鮮即便是在漢城,空氣中亦瀰漫着一股惡臭。國內亦是如此,這亦是很多國人在租界住習慣之後,不願還鄉的原因。”
已經完全拋開雜思亂想的蔡紹基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認爲,天朝上國的體面,正是通過衛生習慣上高朝鮮人一等。方纔生出的一種天然優越感,而這種優越會令我們的人越發優越,而朝鮮人越發自卑,進而效仿我們……”
蔡紹基的話讓唐浩然整個人陷入沉思之中,正是這種優越感使得原本不習慣每天洗澡、保持儀容整潔的衛隊官兵,無不是主動的保持個人儀容,以維持對朝鮮人的那種“優越感”,如果放之於未來特區內的所有國人……
“確實。不過國人的衛生習慣啊……”
話語稍頓,唐浩然看着蔡紹基,先是一嘆說道。
“不過沒事。既然租界能做到,咱們就能做的更好!在制定特區法律條文的時候,可以借鑑租界的相關內容條款,到時候,咱們弄出一個真正的上邦之國來!”
二人對視片刻,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雖說想法好。但是眼下畢竟困難太多了,銀錢緊絀。技師缺乏,而且旅朝華商大都依賴貿易。現在口頭同意在這裡投資辦廠的商號不過只有十幾家,到現在除了一家火柴廠,這特區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活起來。”
說到這,唐浩然便長嘆了口氣,想法是好的,但現實的困難卻是無法迴避的。
“銀錢、技師都是困難,但最主要的困難還在於人。”
收起臉上的笑容,蔡紹基正色說道。
“最關鍵的還是人,有人,這港市才能活,有人,工廠纔能有人做工,沒有人,一切都是空談。”
唐浩然鄭重其事的點頭說道。
“是啊,關鍵還是人啊。”
可不是嘛,沒有人一切都是空談,就像現在,特區也好、煤礦也罷,都需要大量的工人,但在內心深處,唐浩然並不願意強迫朝鮮地方官府幫助與地方僱傭朝鮮人務工,相比於朝鮮人他更願意招募薪酬更高的中國人來仁川或者平壤作工,在唐浩然潛意識中——朝鮮人是不可靠的,只有中國人才是可以信賴的。
“所以,咱們現在要千方百計的,想辦法弄人過來!那怕就是騙!像西洋人騙華工一樣!”
“騙!”
這個字從蔡紹基的口中吐出,卻讓唐浩然一愣。
“你的意思是騙那些人來仁川,這樣未免也太……”
“子然,你也太拘泥了!”
蔡紹基失聲笑了起來。
“我說的騙,倒也不是那種騙,而是像西洋人那樣,廣設代理人,給代理人銀子,比如每招來一人,便給他們一元錢,至於工人的工資,可以許高點,然後……”
聽着蔡紹基所說的“連環騙”,唐浩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這個意欲建立“倡明司法”的人,竟然會給自己出這麼一個主意。現在特區同樣通過代理人招工,只不過工資方面,並沒有太多的陷阱。
他是律師嗎?不,他就是律師,除了律師絕想不到這種的主意!
“……這不過只是效仿西洋人故伎,若利用得好,也可達到咱們的目的。”
不過,雖是如此,但聽着他的解釋,唐浩然卻還不得不承認,就像其說的那樣,確實不過只是“商業行爲”,只不過,這個商業行爲是“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