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何以爲重

景福宮勤政殿內在上演着什麼,與其僅只有一牆之隔統監府而言,似乎並沒有多少影響,實際上,若是說影響,也是統監府的決策去影響朝鮮的決策,而朝鮮卻無法左右的統監,尤其是朝鮮與各國斷交之後,至少在短期內,除去中國之外,再無其它國家勢力滲透朝鮮,如此即可令朝鮮再復舊時“舉國事大”的局面。

表面上統監府似乎除去統攬朝鮮外交之外,再無涉朝鮮國政,但實際上只是比之袁世凱時期的“全面介入”更加隱晦一些,比如對一些大臣人選的議定,相比於袁世凱直接插手,唐浩然更希望藉助他人之力插手朝鮮國政,比如受自己支持的朝鮮大臣之手。

而在另一方面,之所以無意全面插手的原因是其根本就不關心朝鮮的國政,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如此。相比於插手朝鮮國政,有着“太上皇”自覺他內心深處所渴望的只是借朝鮮之地,作爲反清的根據地。

既然以朝鮮爲基地,那麼對於唐浩然而言,最妥協的辦法就是保持朝鮮的穩定,確保朝鮮政府的“事大之心”不變,而不是在實力不足時,不自量力的於朝鮮推行新政,從而導致朝鮮兩班以及仕人的不滿,進而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影響將來的大計。畢竟在另一個歷史中,晚清推行新政於西藏、外蒙引發的一系列變亂,無不在證明着強行推行“新政”勢必將激起強烈的反彈。

正基於這一考慮,唐浩然纔會將“保穩定、促發展”作爲未來幾年內統監朝鮮的政策核心,至於朝鮮自身的政權興亡以及百姓的苦楚則不是他關心的地方,至少不是現在該關心的事情。現在的統監府所需要維持的是於朝鮮超然地位,全力推進特區以及礦區建設,將朝鮮打造成一個工商業基地,待到實力雄厚時,再解決其它問題。

步步爲營、小心經營、大膽建設。這是唐浩然給自己制定一個短期規劃,而這亦導致了現在統監府表面上的“不干涉”政策,而這種表面上的“不干涉”未嘗又不是全面干涉,就像朝鮮每次朝議後,均需按新約將朝議抄寫一份報呈統監府,以爲決策一般。表面上的不干涉,背後卻是遠超過袁世凱時期的全面干涉。

“大人,如此大事可定。”

看完今日的朝議之後,唐紹儀頗爲感慨地說道,並隨手將朝議遞給李光澤。

“我來朝鮮這麼久。雖知道朝鮮舉國事大之心久矣,可朝鮮卻從未像眼下這般馴服,大人當初廢王殺妃之策,於朝鮮之局卻如釜底抽薪解以根本,再不現過往之亂局,以大院君事大親華之心,加之其頑固非常,大人意成立特區。對其而言,自是再好不過之選擇。”

唐紹儀說話間,李光澤已把信瀏覽了一遍。笑着說。

“大人,看來大事可定了!”

於仁川設立“特區”,這是於朝鮮試行新政的第一步,過去或許覺得朝鮮不是個好地方,但隨着朝鮮諸多外事得解,或許沒有比朝鮮更好的地方了。

“於仁川設特區。招以國內資本闢新港、行新政、建工廠,不出數年。特區之效必顯,屆時大人定爲朝中所重!”

聽着唐紹儀的馬屁。唐浩然只是微微一笑。

“少川,這爲朝中所重?現下朝中局勢,我最清楚不過,恐怕不出兩年,朝中就會藉口將我調出朝鮮。”

現在唐浩然倒是沒有把唐紹儀當成外人,雖心知其與袁世凱之間親近非常,但卻依然用其爲統監府外務部總長,當然這也同身邊無人可用的困境有關,不過唐紹儀倒也不負所托,在解決了朝鮮紛亂外事的同時,甚至還爲自己招來了一些其於美國留學時的同學,待他們到來後,自己這個統監府或將雲集中國最多的“新政人才”。

亦正因如此,唐浩然纔會這般看重唐紹儀,畢竟無論是他亦或是他的那些同學、好友,都是這個時代於中國極爲難得的人才。

“也未見得。”

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李光澤隨意的說道。

“雖說於“迎恩門”一事上,大人非旨而爲,表面上讓朝廷生出忌憚,可這朝鮮卻是朝廷更重要的面子,相比之下,當今之朝中除大人外,誰能主持朝鮮之事?舍大人,又有誰能穩朝鮮之局?”

李光澤的自信源自於對朝政的把握,國朝有能者或許有之,可有能穩定朝鮮者,又有誰人願往朝鮮,願往朝鮮者又有幾人能理順朝鮮之紛局?現今除了大人,能穩操朝鮮國政,亦能遊刃外交,還有誰人?正因如此,他才相信朝廷絕不會動大人,因爲朝廷想保住朝鮮,想保住天朝上國最後的面子,更何況,這裡面還有太后的面子在那,那邊不是已經和宮中搭上線了嗎?

有人於宮中說上幾句好話,總會起到一定的作用,左右權衡之後,李光澤現在反倒不擔心大人調離的問題了,當然,未來還需要加大這方面的“投資”。

而相比於李光澤的自信,唐紹儀倒是更謹慎一些。

“大人,現在外交諸事表面上業已穩定,可衆所周知的俄日兩國於朝鮮野心勃勃,大人若要久居朝鮮,恐怕還得想些其它辦法,比如在朝中想些辦法!”

“少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光澤搖搖頭說。

“現在的事情不在於大人在不在朝中想辦法,自大人廢王之後,朝中諸人對大人自然也不能不有所顧慮,所以,現在,最緊要的不時的向朝廷證明——朝鮮之事非大人而不可爲。”

他的話讓唐浩然笑笑。

“你的意思是攜事以自重?”

在晚清攜事以自重的又何止一人?但凡地方大員有幾人不是如此?如李鴻章者,非但攜事,亦是攜洋,自重數十年。滿清雖是心知,又只能任其攜事攜洋。

“還請崇山教我!”

“大人,此事,還要容我想想!”

見李光澤的話音落下後,唐大人的眉頭一蹙。唐紹儀連忙說道。

“大人,其實這也不是事兒,至少眼下朝廷那邊是不會動大人的,沒準過陣子,

事便找上門來了,到時候有了事。朝廷自然不敢輕易易員!”

寬慰一聲,唐紹儀雙笑說道。

“大人可記得那日初來漢城前夜,你我與館外所提之事往承恩祠一事,今日有空,反正也沒什麼事。我陪你去看看如何?”

“也罷!”

無奈的搖下頭,走一步是一步吧!一聽他提到承恩祠,唐浩然便點頭說道。

“這些日子給這些事給牽絆着,差點把這事給忘了,虧你想了起來。我們現在就去,把劉四帶上就行了,就我們四人去看看,再不要驚動別人了。”

穿着一身便衣。由唐紹儀、李光澤陪着走出南別宮。劉四照着以往腰間別着兩支短槍,短衣綁腿的,當做僕人狀緊隨其後。三人出了驛站便一路騎馬。向東邊走去。

兩個多鐘頭後,一行四人來到了位於山丘的祠堂前,只見一道一人半高的青磚砌成的四方圍牆,圍住一個小院落。院子正中是一座雖不高但佔地也還寬闊的青瓦青磚木柱木樑的廳堂。一邊有四五間低矮的草房。院子裡雜草叢生,幾隻母雞在到處覓食,卻並不見人影。

磚牆上泥漿剝落。磚縫中時見青苔壁虎,灰暗冷落中透露出濃厚的衰敗之氣。祠堂大門門額上的“承恩祠”匾牌。也是油漆斑駁,蛛網四結。兩邊楹柱上依稀似乎還有數百年前題寫的中門聯。

一行三人進了祠堂。祠堂中間是一個大廳,東西兩廂有着四間小房。大廳正中是一幅殘破的畫像,那描繪着明朝官兵的畫像被煙火薰得黑黃黑黃的同,似乎曾幾何時,這裡也曾香火繁忙。站在祠堂內,唐浩然仔細地端詳着,他看到那牌位早沒了蹤影。

殘破的畫像前面是一個極大的長條形石爐,這是香爐,但上面還有幾根香火的竹籤子都沒有。石爐與平臺之間擺供果燭臺的供桌也不見了。再看兩邊的廂房,只有一間空閒着,其它三間都擺放着些許破敗的傢俱,看起來不是祠堂的廂房,倒像是人寄宿之處。

這就是朝鮮人爲對朝鮮有再造之恩的明軍修建的“承恩祠”嗎?

呆望着眼前那座灰濛濛的破敗的祠堂,唐浩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瞧着被煙火薰得黑黃的畫像,也許曾經這裡也是四季香菸繚繞,燈火長明,供果不斷,憑弔者川流不息。那種崇高莊嚴肅穆的氣氛,令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能不對陣亡於此的明軍官兵頂禮膜拜。

但,這一切都是過去了,大明——這個名詞,在246年前的甲申年便成爲了歷史,慢慢的這座曾香火不斷的祠堂,被冷落頹圮也是正常的!

而一旁的唐紹儀望着這破敗的祠堂,這裡他也是第一次來,雖說這山上埋着的是中國軍人,可畢竟是前朝軍將,作爲清朝的官自然不拜來此,若非是爲安唐浩然之心,怕他也想不起這地方。

雖是如此,但置身於這祠堂中,他卻不禁對當年李如鬆將軍縱橫朝鮮變得心生馳往來,不禁念起了李如鬆生前做的一首詩。

“提兵星夜到江干,爲說三韓國未安。明主日懸旌節報,微臣夜釋酒杯歡。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探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徵鞍。”

唐紹儀輕吟的詩,在唐浩然的耳中卻覺有些陌生,又聽他解釋道。

“大人,這是前朝總兵李如鬆將軍率領大軍包圍平壤城時贈朝鮮都休察使柳成龍的詩!”

默默點下頭,望着這破敗的祠堂說道。

“兩百年華已過,然當年明軍縱馬馳騁之背影,依稀可見……”

見唐浩然立於祠內無語久佇,知他必爲祠堂的敗象而神傷,景況之糟同樣也出乎他的意料。於是他悄悄吩咐劉四出去買些香燭果品來。

半個多鐘頭後,在劉四來回來時,卻領着一個三十來歲朝鮮男子進來,那男人見到唐浩然,連忙跪在地上大聲說道。

“不知天官大人駕到,小人有罪,”

劉四這纔在旁邊輕語道,這人祖上便於此守祠堂,剛纔買香燭時,聽說後便訓了這人幾句,又隱隱透露了唐浩然的身分。唐浩然望着這朝鮮男子,對他漢語說的這般流利卻是有些好奇,這人顯然不是讀書人。

“起來吧,你是守祠堂的?”

“是的,小人祖上就在這裡守祠堂。”

“聽你說話,這官話倒是說的不錯。”

“小,小人祖上是江蘇人。”

他的回答讓唐浩然一愣,而唐紹儀更沒想到會在朝鮮這地方碰到世居於此江蘇人。

“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回大人話。”

男子心神已安定下來,連忙回答道。

“小人名叫胡存禮,先祖曾是遼東軍戶,後因故滯留於朝鮮,從那時起小人先祖便一直看守承思祠,到小人這一代,已經是第九代了,小人先父去世,小人才接替先父看祠堂。”

聽着眼前這人,雖說只是簡單的言語,但唐浩然卻隱約猜出這人先祖的些許經歷,或是戰敗,或是不甘爲奴,而遠赴朝鮮,留存在漢家的發冠。

“這隻有你一個人看守嗎?”

“回大人,”

胡存禮連忙答道。

“先祖那會蒙官府照顧,在這裡看祠堂。官府每人每月發一吊錢,直到小人曾祖時,官府按月發,後來便總是拖欠,也無人管。這樣拖了三五年,有人呆不下去,走了。到後來,都走光了,只剩下我父一人,靠着些許薄田勉強度日,臨死時他叫我來接替。他說,好歹這裡埋的也是……”

胡存禮的話沒說完,而是垂頭不語了,那些語顯然是不能在清國的官面前說的。而他未說完的話,卻讓立於祠內的唐浩然點點頭,

“這裡埋的也是我大明的官兵,你留在這裡好歹也有人經他們添個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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