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堯環視一眼會場,心裡便有了定數,不由暗暗叫苦,這下被淮西派給坑苦了,你們做好人,惡人卻讓我們來做。葉淙溫似乎也想到了這點,不由對着王侍堯幾聲苦笑。
果然,第一次西征議案很順當地通過一讀,但是在二讀就有點結結巴巴,而且在場的人可以明白看出整個形勢。淮西派倒是想通過該議案,可是有心無力,來的資政大夫太少了,這段時間大明內閣大行經濟均衡發展和準備全國大行奉議會,不少老資格的淮西派資政大夫都奉命出去調研去了,以發揮餘熱,留下的人還不夠半數;江西派和北方派當然是極力反對,他們中間都有一些高人,當然可以看得出這裡面的玄機和勾當。現在江西派和北方派在經濟均衡發展的鬥爭中利益相關密切聯繫在一起,自然會聯手起來不讓江南的工商業者佔大便宜。
經過一番舌槍脣劍的最後辯論,終於進入到三讀程序最新章節。淮西派資政大夫絕大部分都投了贊同票,可惜不到一半,議案沒有通過。太平派大家都知道是保持中立,但是在這種通過議案投票中投棄權票就等於投反對票。
在最後關頭成功狙擊了江南工商業主和淮西派聯手推動的第一次西征案,江西派和北方派非常高興,在座的資政大夫個個神情興奮。而淮西派資政大夫有的神情激憤,眼睛總是向太平派資政大夫那裡瞄,有的神情默然,端坐在那裡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李善長、馮國用卻臉色輕鬆,還時不時地與旁邊的人低聲說幾句。唯獨太平派資政大夫們神情尷尬,他們雖然大部分都是出身大學、翰林院等高等學府,但是此前與淮西派算是一脈相承,和江南工商業主利益相關,這次弄了這麼一出,內外裡都不是人了。原本就和淮西派若合若離的關係這一次算是正式撕裂了,與江南工商業主的關係則遭到了重創,那可是他們獲得巨大支持的根基啊。
但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當第一次西征議案被否決之後,皇帝陛下卻發飆了。
“德興,你們軍事科真的仔細研究了這份西征議案了嗎?”劉浩然不動聲色地問道。
“回稟陛下,臣等仔細研究過了,覺得可行。”丁德興非常知道這位結義兄弟的脾氣,也知道這裡面的玄機,只好硬着頭皮答道。
“可行?”劉浩然轉向馮國用問道,“國用,你怎麼看?”
“回稟陛下,依臣之見,除了有些倉促之外,其餘的都可行。”馮國用站起身來拱手答道。
“德興,國用,你們是不是久不在軍樞,已經不熟軍務了嗎?這麼大的漏洞怎麼就看不出來呢?難道你們沒有看到陸軍部、西安衛戍區、和寧衛戍區的不同意見嗎?就一定要急匆匆地通過此議案?”
雖然劉浩然說得很平和,但是在資政院衆多人等說出這樣的字眼,已經是非常嚴厲了,馮國用、丁德興一臉尷尬,只得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不作聲。
“內閣糊塗,你們也跟着糊塗,難道你們都糊塗到一塊去了嗎?”劉浩然繼續毫不客氣地說道,在座的資政大夫都知道該議案的一些內幕,原本陸軍部、西安衛戍區、和寧衛戍區都不支持現在就發起第一次西征,都希望在三到五年後大明做好了準備後再進行西征,只是江南工商業主的訴求太強烈了,李善長在內閣合議中“強行”通過了第一次西征議案。
“難道你們不知道此時貿然西征,會帶來什麼後果嗎?”劉浩然的語氣越發地嚴厲起來,“看來你們身據高位太久,數十萬大明將士的性命在你們眼裡已經算不上什麼了!而且你們小集團的利益已經高於一切。爲了你們小集團能夠掙到錢,將士的性命可以拿來賭一把,大明的利益可以被當成是廢紙,人家是舍小家爲國家,你們倒好,是舍國家爲小家!”
劉浩然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善長、馮國用、丁德興再也坐不住了,連忙起身躬身應道:“臣等失慮,才差點釀成彌天大禍,臣等願領罪。”其餘的資政大夫也是戰戰兢兢,皇帝陛下在資政院一向是當“泥菩薩”的多,想不到今日突然發火了,二十餘年積累的君威施加下來,沒有人感到輕鬆。
“領罪?”劉浩然鼻子裡哼了一聲,“百室,你們內閣好好反思一下,你們到底是大明的內閣,還是那些工商業主的內閣!還有國用和德興,你們身添資政大夫,是爲國定策,爲民謀利,不是某些人手裡的傀儡!”
在場的部分資政大夫在戰戰兢兢中開始體出味道來了,這該不是皇帝陛下對掌握大明經濟命脈的江南工商業主有了什麼看法,至少是看不得這些人手伸得太長,掄起棍子開始敲打起來。甚至有資政大夫在暗中猜測,皇帝陛下會不會借題發揮,改變國策最新章節。要知道,在大明以農爲重還是以工商爲重一直爭論不休,只是在江南派被打壓下去之後,這個爭論逐漸被定調爲以農爲根,工商爲重,實際上是以工商爲重大獲全勝。現在皇帝陛下突然借題發飆,是不是有其他想法,君王的心思,誰猜得透。
但是王侍堯、葉淙溫、劉承志、羅復仁這些“高人”卻心裡有數,皇帝陛下不會改變國策。自從資政院改制大行以來,皇帝陛下在任何議案討論、提交、辯論和投票時都不會發表任何意見,任由內閣、資政院履行程序,臨了不管如何,只要是通過的,都是大筆一揮。
這一次也是如此,皇帝陛下在議案未獲通過後發飆,這說明陛下在心底就不贊同這個議案,但是此前他一直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任由該議案走完整個程序,一定要等到投票水落石出纔出聲。這說明,皇帝陛下還和以前一樣,非常注重大明的“立法程序”。
只不過幾個人後續想的都不一樣,王侍堯和葉淙溫這下徹底明白了,李善長、馮國用不愧是跟隨皇帝陛下多年的老臣子,又都是精於心計權謀的“高人”,估計在無聲中就和皇帝陛下達成默契。
你說李善長、馮國用看不到匆忙西征的後果,你說李善長、馮國用兩人想不到皇帝陛下事後會“發飆”,王葉心裡百分百不相信。但是李善長、馮國用就這麼做了,這下淮西派就足夠對江南工商業主一個交待了。不是我們不努力,而是反對的人太多了,江西派、北方派的人都不是傻子,難道看不出這議案的玄機嗎?再說了,太平派又保持中立,等於反對,我們淮西派有心無力,而且還吃了皇帝陛下一頓嚴厲地訓斥,這難道還不夠嗎?
這一步棋,淮西派可謂是走得非常漂亮,好人全讓他當了,惡名就全落在江西派、北方派和太平派頭上,尤其是太平派,處境最尷尬。而且淮西派來上這麼一手,就等於將太平派從江南工商業主這個龐大的勢力羣體中驅逐出去了,經過今天這麼一着,江南大工商業主自然認清了誰是靠得住的朋友,誰是三心二意的小人,此後恐怕他們不會再同時支持淮西派和太平派,而是改爲全力支持淮西派。
而劉承志和羅復仁心裡卻在想,按照皇帝陛下喜歡玩制衡的習慣,估計對勢力越來越大的江南大工商業主有了顧忌,準備扶植其他的勢力進行牽制,那麼自己的派系該如何在此情況獲得最大的利益呢?
劉浩然神情冷峻地掃了一眼在座的衆人,覺得敲打已經足夠了。他明白,利益集團爲了自己的利益而視國家利益爲兒戲,這是不可避免的。無論從中國曆朝歷代中的黨爭到另一個世界的歐美政黨民主,從根子上來講就是利益集團的紛爭。關鍵是如何讓整個大明所有的利益集團都能參與到紛爭中來,都有力量爭取到自己的權益。所謂的“獨裁”“**”等等只不過是某一利益集團過於強大,嚴重壓制了其他的利益集團,要知道,就算是農民、勞工,他們也可以算是一個利益集團。
現在淮西派與大明大工商業主關係太密切,已經無法割裂,劉浩然早就有了想法,要想將太平派分出去,不再趟這潭渾水,這一次正是一個好機會,於是,在默契中,劉浩然和李善長、馮國用各取所需,各自達到自己的目的。
散會之後,衆人走出資政院還在那裡議論紛紛,李善長和馮國用只是相互拱了拱手,然後謝絕了某些人的邀請,各自回府。他們心裡都有數,暗地裡看淮西派大獲全勝,成功地將太平系從江南大工商業者圈子裡擠了出去,但是皇帝的後招還沒有出呢,你以爲陛下會將太平派閒置?恐怕陛下心裡早就給太平派找好了出路。
“承華,念祖,你們心裡都有數了?”劉浩然開門見山地問道,資政院一散會,他就把王侍堯、葉淙溫叫到了內宮御書房。
“回稟陛下,臣等已經明白了最新章節。”王侍堯、葉淙溫拱手道,臉上有點失落,這一次是被淮西派結結實實擺了一道,以後太平派該何去何從,他們一時還沒有底。沒有經濟實力強勁的大工商業主的支持,他們覺得太平派根基有些不穩了。
“你們有沒有想過,就算沒有今天之事,你們早晚也會和大工商業主決裂。“劉浩然喝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說道。
“陛下,還請垂示。”王侍堯和葉淙溫交換一個眼色問道。
“理念不同,利益也不同。”劉浩然淡淡地說道。
王侍堯和葉淙溫心頭一愣,細細體會起來。太平派多是大學、研究所出來的學子,領頭之人便是以翰林院爲主,他們多半出身不是大富之家,與富甲天下的大工商業主沒有太多的瓜葛,更重要的是太平派多受新學薰陶,尤其是受劉浩然影響最深,他們可以說是大明中最瞭解金融、財稅等經濟手段和理論的一幫人,奉行的是自由競爭,與喜歡搞“壟斷”的大工商業主在理念上的確有巨大的差異,這就是他們與淮西派越走越遠的原因。
思量一番後,王侍堯和葉淙溫慢慢明白一點意思了。
“我聽說你們在進行經濟調研,推行奉議會和其他新政時,與勞工聯合會、中小工商業主關係搞得不錯。做人做事,都要揚長避短,總是依附在旁人身上不是長久之計,要努力去打出自己的天地。”
劉浩然這句話像是撥開了迷霧,王侍堯和葉淙溫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江南大工商業主幾乎掌握了大明的經濟命脈,這麼一個龐然大物也只有集中了大量開國重臣的淮西派才能與之抗衡,這兩者強強聯手,才能做到真正的平等合作。太平派雖然實力不菲,但是靠上去實力還是不夠,長期下去真的可能會演化成依附。與其如此,還不如去與勞工和中小工商業主聯手,做爲他們的代言人。雖然勞工和中小工商業主實力不強,但是架不住人數多,而且正因爲實力不濟,所以非常團結,勞工聯合會、某些商會,在江浙等地奉議會改制中大放光彩。到這時王侍堯和葉淙溫已經明白,當初皇帝陛下讓太平派爲主去推行奉議會等新政,多與勞工聯合會和中小工商業主聯繫,原來是爲今天在做鋪墊。的確,太平派此前老是爲勞工聯合會、中小工商業主撐腰說話,也是大工商業主爲之不滿的一個原因。
“江西派崛起時淺,但是能在地方和朝堂上屹立不倒,分量日重,你們當好好思量一番。”劉浩然又繼續點撥道。
江西派真正能夠上得了檯面還是在陳友諒覆滅之後,羅復仁等人開始擔任要職開始,時間遠比不上淮西派,甚至只能與太平派相當,而且身後又沒有開國重臣和大工商業主的強力支持,但是卻能越走越強,除了劉浩然的刻意扶植和原本的根基之外,與其定位正確也不無關係。
江西派多半出身於中小地主和寒門,又秉承儒家濟匡天下的思想,以體恤百姓疾苦爲己任,全力放在爲農民謀利上。大明立朝以來多次大的土地改革和減輕賦稅、免除衆多徭役等政策,多半是江西派在那裡搖旗吶喊,並且躬身歷行。而且江西派官員又多行親民善政之舉,爲農民多謀福利,正因爲這個緣故,江西學派得到了江西、兩湖乃至安徽、江浙等省農民的支持,所以才能扶搖直上。而北方派真是吸取了江西派的經驗,在兼顧北方地主們的利益之外,也能多爲北方農民謀利,所以也能越走越強,直到今日有了一席之地。
“你們可能在權謀上不及百室等人,但是可以走幹臣能吏的路子,你們回去後好好體會一二。”劉浩然最後揮揮手道,現在太平派確的不是手把手地扶植,而是腳踏實地地摸索適合自己的道路。
王侍堯和葉淙溫拱手應道:“謝陛下訓示,臣等下去定當細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