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歷五年三月,漠北和寧草原上,儘管四處已經可見青青的綠草,從北方吹過來的寒風還是像刀子一樣割着人的臉。
遠遠走過一行騎者,他們個個都無精打采,耷拉着個腦袋,臉上的面黃肌瘦和疲憊顯示出他們吃過不小的苦頭。
“也速迭兒,這次明軍來了多少人?”
“大約來了四萬騎兵。”
“損失如何?”
“在近兩個月中,他們橫掃了翰爾寒河及馬頭山以西兩千多裡的地方,連外刺王部也受到波及。大約有一萬一千丁被殺,牛羊約六十五萬頭被殺,良馬六千匹被掠走。加上去冬的大雪比較大,已經有七十多個部族找不到活口,還有二十多個部族不見了蹤跡。”也速迭兒沮喪地說道。
“這裡是蒙古的根基,現在卻毀於一旦。”
“擴廓帖木兒王爺,這明人也太狡猾了吧。”
“狡猾?”擴廓帖木兒一時陷入了沉思,他從心底涌起一種感覺,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敵人太狡猾,十幾年的戰事,都讓這些明軍打成精了。擴廓帖木兒自領命統領北元大軍以來,一直想給明軍一個教訓。他領兵南下漠南打了幾回,可是那裡的明軍憑藉地利人和,讓擴廓帖木兒一點便宜都沒有佔到。無奈之下,擴廓帖木兒糾集了五萬多騎兵,彙集在木嶺站道附近,準備好好伏擊明軍暴雪行動的一支。
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風聲,此前一向準時的明軍突然不來了,過了十幾天也不見蹤跡。正當擴廓帖木兒納悶時,卻從後方傳來了消息,四萬明軍騎兵突然從甘肅亦乃集路直接殺出,直奔漠北草原,在翰爾寒河以西一路掃『蕩』。
那個地區是漠北草原受暴雪行動禍害較輕的地區,也是北元手裡最大的支持了,擴廓帖木兒手裡的五萬騎兵,一多半是來自那裡,聽說明軍衝進老窩,一時嚇得不輕。他們都知道明軍暴雪行動掃過後的慘景,擔心家人親友,紛紛潰散回家。擴廓帖木兒見軍心已散,只好領軍回師。
這邊剛一動,在對面等了許久的馮國勝立即將手裡四萬多騎兵放了出來,咬着擴廓帖木兒的屁股咬。擴廓帖木兒鬱悶壞了,想打吧,手下人個個歸心似箭,只想早點回去拯救家人,早就沒有了鬥志。就這樣一路跑一路追回到和林,一個壞消息又傳來了,讓漠北草原牧民聞風喪膽的東北諸族騎兵又聚集了十萬餘衆,從東邊鋪天蓋地地殺來。
整個戰局處於一片混『亂』狀態,北元統軍主將擴廓帖木兒到最後除了他手裡五千親兵,幾乎指揮不動人了。不是別人不聽他的,而是實在找不到人了。明軍從三面氣勢洶洶地殺來,已經飽受暴雪行動之苦的漠北軍民膽都嚇破,漠北草原人口銳減了一半多,就是拜這暴雪行動所賜。所以這些漠北軍民有的自顧逃命,有的四處『亂』竄,有的跟明軍決一死戰,全部慌成了一團。
元軍指揮不靈,擴廓帖木兒再驍勇神武也不管用。此役,國公脫火赤、樞密知院愛足、平章完者不花、太尉蠻子等兩千多將領官員皆死於『亂』軍之中,郯王以下官員一千八百六十五人被俘,軍士男女四萬多人被殺,兩萬餘人被俘。
當明軍按照往年慣例在冬雪到來之初撤回去,漠北草原才逐漸地平息下來,可是連續不斷的大雪卻是雪上加霜,甚至連損失都無法統計。
一直到了開春,北元這才清點出來,除了西邊,北元所能控制的地區已經是人煙稀少,牛馬難見,人口幾乎是十成去了八成,這其中有明軍的功勞,有寒冬的功勞,也有畏懼逃離的結果。
愛猷識理達臘聞到這一噩耗,連吐數日血,最後病重去世。這位蒙古大汗臨終前只能恨恨地念道:“恨不能殺盡明人!”
其第脫古思帖木兒即位,可是幾乎成了光棍司令一個了,而擴廓帖木兒身邊也沒剩幾個人了。看到北元的破落相,漠北草原各大勢力便開始離心離德,更加不聽招呼了,就是北元內部也是人心渙散,各自想着各自的去路。
“王爺,這些明人也太狠了吧,四年了,他們居然堅持四年不計傷亡地侵襲草原。”也速迭爾忿忿地說道。
“他們的皇帝是個瘋子。”擴廓帖木兒喃喃地說道。開春後他基本上『摸』清楚了去年明軍暴雪行動的經過。突入西邊的是陝甘一線的傅友德、徐達部,他們步步爲營,向甘肅推進,已經佔據了甘州。可能是明軍看到前幾次暴雪行動一次比一次艱難,所以就想出新法,動用陝甘的明軍,從甘州出發,沿着張掖河直至亦乃集路,然後再從那裡越過大漠,直趨漠北腹地。
“是啊,只有瘋子才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也速迭兒深有感觸地說道。
明軍每年的暴雪行動,除了給漠北草原帶來極大的損失外,自己也損失不小,一次暴雪行動起碼要傷亡五萬人以上。按照這個傷亡數字,明軍應該早就停了下來,可是他們偏不,就是咬着牙跟你北元抗上了。
明朝堅持得住,北元可堅持不下。本來每次暴雪行動,北元的損失是明軍的數倍,明朝只要花上十幾二十年便可以恢復元氣,可是北元由於漠北草原的惡劣環境,沒個百餘年根本恢復不了元氣。而且大家都看明白了,明軍的暴雪行動都是以重利驅使漠南、河西、東北等諸族騎兵爲主進行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在大明大筆錢財的誘使下,在漠北草原衆多牛羊女人的吸引下,這些原本是蒙古人附庸的諸族騎兵一波接着一波地踏上漠北草原,毫不留情地掠走一切能帶走的東西。
對於這些,北元沒有什麼好說的,草原上就是弱肉強食,你北元強的時候,自然可以魚肉那些諸族,現在你被大明打得傷了元氣,諸族自然要來搶你的東西。
“王爺,這日子是越發地不能過了。不少部族雖然僥倖逃得一些人丁,可是牛羊馬匹全沒了,他們該怎麼活呀?”看了一會遠處,也速迭兒抱怨道。
“活?這草原上已經沒有什麼活路了。”擴廓帖木兒冷冷地說道。他不喜歡草原,他覺得這裡太空曠了,看不到一點“文明”的氣息,還是河南老家和山西好,可是永遠都回不去了。
聽到這話,也速迭兒眼睛閃過幾道凜光,但是隨即消失了,臉上還是那種黯然痛惜的神情。
“王爺,天『色』不早了,我們就在這裡扎帳休息了吧。”
“好吧!”
一堆火在帳篷裡歡快地跳動着,半隻羊羔在架子上被烤的金黃,擴廓帖木兒坐在火邊,端着酒杯失神地看着不斷晃動的火苗。
“王爺,你在想什麼?”在一旁也拿着酒杯的也速迭兒。
“在想一些往事。”擴廓帖木兒漫不經心地答道。
他追溯着自己的記憶,發現在明軍北伐之前,自己是順風順水,百戰百勝,可是從與明軍交手開始,擴廓帖木兒就覺得自己被牽着鼻子走,毫無招架之力。這到底是明軍的武器太厲害了,還是他們軍謀太深遠了。擴廓帖木兒仔細研究過明軍的作戰方式,發現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完全是以優勢兵力和優勢武器壓着元軍打。
其實能在戰場上形成優勢,就是一種高明的策略和手段。身經百戰的擴廓帖木兒感嘆道,他知道戰場上變化無常,能將幾路數以十萬計的兵馬集中一處,能讓元軍乖乖地進入指定戰場,沒有高明的手段和謀略的確很難辦到。
擴廓帖木兒還知道明軍有一種與衆不同的人員,政工軍官,聽說屬於大明樞密院軍政司,他們能說會道,極會蠱『惑』人心。明軍時刻保持着高昂的士氣,必勝的鬥志,這些政工軍官功不可沒。而正是這些政工軍官,將漠南、河西、東北諸族騎兵煽動的如同蒙古人的世敵仇人一般,使得這些騎兵懷着對蒙古人的仇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義無反顧地一次又一次地踏上漠北草原。以前就聽說過劉浩然及其手下極會蠱『惑』人心,看來不假呀。
正當擴廓帖木兒胡思『亂』想着,也速迭兒給旁邊幾位部將使了個眼『色』,然後端着酒杯湊了過來說道:“王爺,現在朝廷沒落,大傢伙心裡都『亂』得慌,希望有人帶着他們奔個活路。王爺,你素來威望甚高,你帶着咱們走吧。”
擴廓帖木兒眼睛一眯,深深地看了一眼也速迭兒,默然着不說話。
也速迭兒以爲擴廓帖木兒心動了,連忙接言道:“王爺,我也速迭兒手下還有七八千號人,一併聽從王爺的吩咐,你指向東我們不敢向西。”
擴廓帖木兒仰首將杯中一飲而盡,嘆了口氣悠悠地說道:“我的生父是漢人,母親是蒙古人,而且還是蒙古人旁支,原本這草原上的破事與我何干。只是義父和授業老夫子都曾經對我說過,男兒做事當有始有終。臨陣脫逃,畏難不繼,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爲。”
“我既然效忠了朝廷,就只能一心爲其效力,不管它是興旺也好,破落也好,我只能盡一個做臣子的本分。”
也速迭兒眼睛一眨,臉上泛起凌厲肅殺之氣:“既然王爺不願與我等同路,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擴廓帖木兒輕笑了一下,捻着酒杯說道:“你應該是阿里不哥的子孫吧。”
也速迭兒愣了一下,毫不掩飾地說道:“正是。”
“當年你先祖阿里不哥與世祖先皇爭奪蒙古大汗,阿里不哥有草原上的支持,而世祖卻得中原鼎力相助,所以才榮登大寶。百餘年過去,你們還是按捺不住了。”
“我也是黃金家族一員,忽必烈一脈不僅竊取汗位,還將蒙古帶到今日之絕境,我等自然再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我要承擔起身爲黃金家族子孫的責任。”
擴廓帖木兒不由嗤笑了一聲,“責任?真是可笑,只不過是想趁火打劫,一逞私慾野心罷了,何必說得如此大義凜然。”
也速迭兒不由臉『色』暗紅,惱羞成怒地說道:“王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是朝廷重臣,豈能看着萬千蒙古人陷於死地而不顧?”
“後悔?有什麼後悔的?我現在孤身一人,老婆兒女,親友家人都落在明軍的手裡,我何足懼哉!”
“王爺,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也速迭兒咬着牙說道。
“不要再問了,我知道你那點小心思,無非是推我出來,殺了脫古思帖木兒,讓弒君的惡名由我頂上,然後你再出來做好人,殺了我以獲民心。”
看擴廓帖木兒說破自己的心思,也速迭兒不由大怒:“既然如此,來人,送王爺上路。”
擴廓帖木兒被牽至帳外,數十人持刀在那裡等着。他看了看月『色』下的草原,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如同被抹上了一層牛『奶』。
“這麼個草原,怎麼能和中原相比,大明皇帝爲了得到它居然不惜一切代價,真是個瘋子。”擴廓帖木兒喃喃地說道。
他轉過頭對也速迭兒說道:“聽說成吉思汗立下規矩,不能讓黃金家族的血流到草原上,所以脫古思帖木兒的下場估計是被你們絞死。我不是黃金家族,應該享受不到這份待遇,找把快刀來吧。”
也速迭兒陰沉着臉不說話,指了指一個大漢,然後揮揮手讓他去行刑。
看到大漢走過來,擴廓帖木兒盯着他手裡的刀看了一會問道:“刀快否?”
大漢愣了一下,結結巴巴地答道:“這是大明軍士所用的鋼刀,很鋒利。”
“也罷,不能死於明軍之手,卻死在明人刀下,也是天意。”擴廓帖木兒長嘆了一聲,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也速迭兒殺了擴廓帖木兒之後,隨即又縊殺了脫古思帖木兒,然後自稱蒙古大汗。一時間,草原上風雲激『蕩』。
擴廓帖木兒被殺身亡的消息傳到南京,劉浩然默然了許久才幽幽地說了一句:“恨不能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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