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7蹉跎不得意1

三個契丹人的屍體就擺在張老頭的院子裡,鍾十二罵罵咧咧道:“晦氣,先停兩天再說。又不是我殺的,憑什麼要我埋?”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鍾十二是能省就省的。他尋摸着再過兩天,也許別家人就會把這三具屍體埋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契丹人一定會來報復,天黑以後,有些人抱着僥倖之心返回村子。鍾十二就是其中一個。村子外面,剛播下沒多久的莊稼長勢喜人。“假若這些蠢蛋再也不回來了的話,我豈不是成了富戶了?”鍾十二竊喜地想着,在隔壁張老頭家裡他找出了幾十個粗瓷的碗碟,瓷器可是好東西,鍾家原先只有陶盆陶碗。早先看中的八仙桌,太師椅也搬過了院牆。

望着自家院中堆滿了好東西,鍾十二頗有些得意,又不免有些遺憾:“可惜,張家俏寡婦竟被強盜婆子帶走了。”正想到這裡,他娘子吳氏怯生生地問道:“當家的,契丹人來了真的沒事麼?”鍾十二正遺憾着呢,聞言將白眼一翻,沒好氣地罵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呸,晦氣!”吳氏被他一吼,頓時不再出聲。鍾十二轉向旁邊合十喃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或許是菩薩沒有聽見他的祈禱,到了深夜,一陣暴雨般地的馬蹄聲踏碎了寂靜,緊接着是契丹人大聲的吆喝,獵狗彷彿發了狂一樣叫,鍾十二趴剛剛把腦袋湊上門縫兒,只聽得“咣噹”一聲,大門被一腳踹開,鍾十二連同他身後的吳氏一起跌倒在地。三四個凶神惡煞地契丹人涌了進來,彎刀映射着火把,明晃晃耀人眼花,鍾十二隻聽得吳氏帶着哭腔大聲喊道:“當家的,當家的。”心頭一顫,剛剛掙扎了一下,頭便上狠捱了一下,頓時血流不止。那些契丹人將他和吳氏連推帶搡地帶到了張家院子,另外十幾個村民也畏畏縮縮地站在院中。

一個當官的契丹人走到面前,他手裡握着一根馬鞭,看着鍾十二就好像看螞蟻一樣,厲聲問道:“是誰殺了蕭大官?”鍾十二臉色一白,雙膝一軟,還未來得及跪下求饒,便被他一腿踹在肚子上,鍾十二踉蹌着倒在地上,嘩的一聲,將膽汁都吐了出來。那契丹人卻不依不饒,一邊文化,一邊舉起馬鞭子,披頭蓋腦地抽了起來,卻絲毫不管鍾十二的答話和求饒。

巡邊官蕭正喜乃是不久前才從上京調來的,據說是皇后的堂弟,卻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邊荒的小村子裡。兇手早已遁逃,這一天功夫,只怕進入了金國地界,再也追不回來。契丹統兵官知道從這些人口裡也問不出什麼來,只是發泄着怒火。到了最後,只能將這二十幾個漢人拴在戰馬後面帶回營寨,也向上面有個交代。

鍾十二就這樣被從一個契丹寨帶到另一個契丹寨,一直向西,最後到了鹹平府大牢裡。關係着皇后族弟蕭正喜被殺一案,雖然上京方面一直沒人來問話,但也鹹平府一直不敢就這樣殺了,更不可能放掉。鍾十二就這樣一直在牢裡待着,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既衰弱又麻木了,連那不知身在何處的老婆吳氏,也混不記掛,興許就是這種心境,反而讓他在彷彿黑暗的牢房裡滋生着蟑螂、臭蟲和老鼠一樣苟延殘喘下來。直到有一天,有個面目陰暗的大官人在大牢裡轉了兩圈,在一堆犯人中間將鍾十二挑了出來。

“到了這裡,本來你是死定了。”那個大官人的聲音讓人難受,“但是你很有福相。”他好像嘲諷般地道,聲音好似兩塊生鏽的鐵塊在摩擦,“朝廷有用的着你的地方。”鍾十二老老實實地低着頭,他的腦袋裡空空如也。

這時大宋東京大內的一處偏院內,官家面前最得寵的童公公正在親自指教一批新入宮的宦官,他接過小太監遞上來的香茗,嘆道:“這幾處宮裡上萬奴婢,就伺候着官家一人。這一輩子,莫說伺候着官家,就算是遠遠望上一眼,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童貫放下茶盞,用熱毛巾輕輕擦了擦手,眼睛一瞪,沉聲道:“這白玉宮裡聽差,不管官家在不在眼前兒,都給雜家打起精神來,雜家是上過戰陣見過血的,若是被我見着那三心二意,偷奸耍滑的,必不輕饒。”說完將毛巾一摔,在衆多敬畏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了院落。

回到自家簽押房內,接過的心腹太監遞上來一封書信,童貫心中一驚,內裡彷彿掀起了滔天巨浪,臉上卻不動聲色,揮手讓他退下了。已經好幾年了,他幾乎已經忘記曾經在遼國經歷的那些事情,耶律大石一直沒有找他,但是從遼國傳來的消息無時無刻不讓童貫的神經緊張。他總恨不得那段經歷是自己發的噩夢,但這封打着當初約定暗記的書信,卻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到底誰纔是他效忠的主人。

良久,童貫方纔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下來後,才取出銀紙刀將這信拆開,拿了一本唐詩三百首,對照着完了一遍,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北面要送來十幾個人,他必須想辦法爲這些人安排淨身,甚至入宮。信裡說這些人並不知道到他的身份。但到了關鍵的時候,童貫可以用得着他們,憑記號讓他們辦一些不方便讓宋人的事情,用過了就可以滅口。

那個人哪怕在萬里之外,仍然將自己脖子上這根鐵鏈子越套越緊。“這淨身的規矩,比募軍還要嚴些,一下子要安排十幾個人,須得防範朝中那些不長眼的傢伙搗亂。”童貫臉色陰沉,邊想便將那封信燒成灰燼。

童太尉所說不長眼的人,頭一個當屬新入朝的陳東。仗着官家的優容,這位風頭正勁的清流人物,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給童貫找麻煩。好在官家雖然有振作朝綱之意,在用人上面卻深得帝王心術,既用着趙質夫、邵武、秦檜、陳東等人做事,漸漸地滌盪前朝舊臣,又用樑師中、童貫隱隱牽制着這些外朝的重臣。故而不管陳東怎樣奏請斥退樑師中、請斬童貫,官家都將之壓了下來。

此刻,武昌軍節度使朱伯納的府上,陳東正和朱森弈棋。這數年二人都經歷了不少大事,和當初在太學時相比,二人都儼然多了幾分當世名儒的味道。這局棋已經下了許久,只見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遍佈棋盤,雙方旗鼓相當,朱森的白子牢牢佔據着大片角邊的實地,陳東的黑子卻也經營出了厚厚的外勢,勝負的關鍵在於黑子在中腹的一條大龍的死活。陳東皺着眉頭推算棋路,右手拿起一枚黑子,輕輕的敲着。朱森卻是一副處之淡然的樣子,似乎並不一勝負介懷。

中腹這條大龍總也做不出兩隻眼來,中腹的黑白棋子卻越來越密集,幾乎沒有可以下子的地方了,陳東的眉頭也越皺越緊,呼吸漸漸急促,這一枚枚棋子,彷彿幻化成無數的冗官,佔據着上至中樞六部,下至州府縣衙的位置,讓有意振作的清流士子根本沒有落腳的位置,沉吟良久後,陳東終於長嘆一聲,將棋子重重投在棋盤上,推秤認輸。

望着他懊惱的神情,朱森一邊收拾棋子,一邊笑道:“子瞻先生曾言,勝故欣然敗亦喜,少陽兄得失心太重了。”陳東搖了搖頭,嘆道:“弈棋之樂,便在於寸土必爭,否則沒有意思了。”他頓了一頓,忽然道:“朝廷正當用人之際,你與何兄就不能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嗎?”

他雖被天下人目爲朝中新貴,這數月來卻頗有不得意之處,雖然並沒有就此便意氣消沉,初入朝時那般意氣風發卻已不再。朱森雖然無心仕途,但理學社中的同仁,以他身份最爲顯貴,留在汴京,無形中便是一大助力。

朱森嘆了口氣,道:“少陽突然有閒心找我弈棋,果然是另外有事。只是,我與何兄相約爲恩師守墓三載,結廬收徒,傳儒門性理之學。不得不有愧陳兄盛情了。”他說話間站起身來,將棋盤和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同爲理社中人,和陳東的心懷天下,不拘小節不同,朱森和何方皆鑽研性理之學,規行矩步,務必使自己一言一行皆能不違聖人之道。

見朱森去意甚堅,陳東也無可奈何,沉聲道:“人各有志,朱兄與何兄發下這一樁宏願,若能使世間廣被夫子之澤,也是件大好事。”他似乎想起什麼,低聲道,“世人好利者多,而好德者寡,朱兄此去東南,恐怕也不比朝堂中輕鬆多少。”

朱森點了點頭,淡然笑道:“這本不是非一朝一夕之功。”他頓了一頓,沉聲道,“當今憂者,不在世人好利而薄德,而在士大夫寡廉而鮮恥,口稱朝廷而實牟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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