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學時代,林恩學習之餘就喜歡繞着操場跑圈,一邊跑一邊構想自己的未來,那時候的腳步從未像今天這般沉重。潛藏在身體裡的最後一分力量彷彿也被耗光了,肺部和喉嚨火辣辣的難受,腹部更像是受到了持續的擠壓,悶悶地發疼,腿部的酸脹就更不用說了。
正如之前所擔心的那樣,己方的預備陣地壓根不堪一戰。見蘇軍坦克部已突破右翼並形成了快速包抄之勢,軍官們連忙下令撤退——這是否得到了上級的指令林恩不得而知,只曉得撤退開始時還算有序,大約兩百名士兵留在後面掩護,但正面的蘇軍坦克和步兵隨後投入了追擊。兩面包夾,殿後的區區兩百士兵甚至還不夠蘇軍部隊塞牙縫的。於是,在蘇軍坦克炮和機槍的追獵下,先行撤退的千餘名德軍步兵展開了一場賽跑,落敗者直接被敵人的炮火撕碎,其他人雖然也跑不過炮彈,但能夠活着跑進樹林,活下去的機會就要大得多了。
預備陣地後方四五公里處就是大片的樹林,好不容易進入林地,林恩找了棵樹用屁股頂着樹幹,雙手撐着大腿,腰腹彎得如同蝦米一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氣。這時候,他實在是一步也跑不動了。
即便平日裡的體能儲備再好,長時間處於半飢半飽狀態,又持續進行了大運動量的奔跑,進入林地的德軍士兵們皆是狼狽不堪。然而休息沒兩分鐘,它們就聽見後面有人在驚慌地喊叫,炮彈緊隨着呼嘯而至,如隕石般橫行無阻地穿過枝葉墜落地面。近距離的爆炸再度令耳膜經受痛苦的摧殘,好在樹幹阻擋了大部分彈片並吸收了一些衝擊,這炮彈纔沒有造成平地上那麼強大的破壞力。看到同伴們瘋了似地往樹林深處跑,林恩也只得拖着灌鉛的雙腿繼續撤退,炮彈接二連三的落下,不斷有人被爆炸衝擊掀起,彷彿有一隻只無形的大手拎着他們狠狠甩出去一般,瀕死者與受傷者的慘叫聲亦不絕於耳!
“這萬惡的世界!萬惡的戰爭!萬惡的蘇聯人!”
怨念如走馬燈一樣在林恩腦中迴旋,本來就有些昏沉的大腦更是難堪重負,他甚至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昏倒。不過這副軀體顯然要比林恩自己估計的更加頑強,穿着厚實的冬裝,頭頂制式鋼盔,還揹負着總重有15到20斤的槍械裝備以及那牀厚毛毯,在筋疲力竭的狀況下,它依然在林間約有兩寸厚的積雪中小跑着前行了好幾公里。直到炮彈的爆炸聲被遠遠拋在了後頭,又見周圍的人放慢腳步,林恩這才停了下來,勉強扶着樹幹,無法遏制地乾嘔起來!
經過那麼一兩分鐘的大腦空白,林恩終於又恢復了意識,看看周圍的人,莫不是劫後餘生的虛弱。有些人還能站着,有些人乾脆在地上“躺屍”。乾嘔只吐出了一點苦水,疲乏的身軀難以支撐,林恩單膝點地、隻手拄槍,腦袋和肩膀斜靠着一旁的樹幹上。冬日和煦的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灑進來,使得這樹林中的光線有種自然的美感,卻沒有一點兒精力去欣賞它。
聽到“屠夫”的聲音,林恩忽然有種莫名的親切感,而這也是他目前能夠聽懂的極少數詞組之一。這個姓名的讀音是“林恩.加爾戈”,名字上的巧合更讓林恩覺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只見“屠夫”解開了鋼盔扣帶,高高挽起袖子,手裡拎着他那支衝鋒槍,身後跟着五個狼狽不堪且是林恩有過一面或幾面之緣的士兵。雖然可以學着其他士兵說德語的“長官”,但林恩這時候還是寧願“裝聾作啞”,爲了表示自己的尊敬,他拼着最後的力氣站起來擺了個立正敬禮的姿勢。
“屠夫”認真地還了一個軍禮,然後繼續往前走。林恩別無選擇,加入到這支鬆散隊伍的最末尾。一行人並沒有走太遠,在靠近樹林邊緣的一棵大樹下止步。除了“屠夫”,其餘人當即像是散了架一般,忙不迭地或坐或靠。
“喔希……”
靠近樹林邊緣的一名士兵突然叫了起來,金屬履帶的摩擦聲隱隱傳來,衆人出於本能的緊張起來。林恩起身向樹林外邊望去,此時他們所處的位置已經到了大片樹林的最西側,往西或者往北很快就出了樹林,外面是起伏不大的丘陵地形,好幾片樹林都不過是足球場大小的面積。公路在前方形成了一個三岔口,一條通向他們之前堅守的陣地,一條朝着波羅的海方向延伸,還有一條通往西南方。
隨着金屬摩擦聲的漸漸清晰,樹林外邊出現了一支蘇軍裝甲部隊。那些t-34的行進速度並不快,因而履帶聲稍稍蓋過了發動機的轟鳴。它們基本上是沿着公路在向西推進,但並沒有像電影裡的盟軍坦克部隊那樣排成一路戰鬥縱隊,四輛排頭坦克組成了一個較爲緊湊的箭頭隊形,後面的坦克也分散在公路以及兩側,而且每一輛上面都搭載了若干步兵。粗略估計,這支裝甲部隊擁有五十輛以上的坦克,隊列的後部還有一些裝甲車和拖曳火炮的卡車。
兩條腿終究跑不過敵人的車輪,看着這支強大的蘇軍裝甲部隊,林恩再次陷入了絕望。以這羣德軍潰兵的戰鬥力,無論如何也是打不過對手的,離開樹林繼續向後撤退無異於給蘇聯坦克當活靶子,可若是繼續留在這裡,用不了多久便會落入蘇軍後續部隊的重重包圍,到時候要麼死戰要麼投降,似乎也沒有其他出路。想到這些,林恩無助地靠着大樹,默默注視着那些聚在一起商量的德軍軍官。“屠夫”的級別顯然夠不上這樣的戰地會議,只是拎着他的衝鋒槍站在稍近處等着軍官們做出決定,兩名通訊員則在一旁忙碌地擺弄着一臺樣式古老的揹負式發報機。
不多會兒,留在樹林邊緣監視那支蘇軍裝甲部隊動向的德軍士兵貓着腰飛快地跑了回來,看他向軍官們彙報的神情和說話的音調,外面的情況似乎還不至於太糟。兩名尉官模樣的德國軍官隨即拿着望遠鏡走向樹林邊緣,大約兩分鐘之後,他們便又回到了遠處,其中一人走到戴着耳機使用通訊員旁邊交待了些事情,另一人則走到原地等待的軍官們中間解說情況。不多會兒,只見衆軍官紛紛點頭,然後各自召集下屬士官進行佈置。
很快的,“屠夫”領命而歸,對着下屬們嘰裡呱啦地說了一通。林恩依然是在聽天書,從其他人的動作和表情中也看不出什麼,也只好木然地等待着。
從公路那邊傳來的機械轟鳴聲漸漸減弱,直到最後什麼也聽不見了。看來這支蘇軍裝甲部隊趕着前插包抄,壓根沒有興趣沿途搜索德軍殘兵。按照日出的時間推算,林恩估摸着這時也才上午9點多,晴朗的天空中不斷有飛機轟鳴着飛過,想必絕大多數都是蘇軍的戰鬥機和轟炸機。若是要等到天黑,還得在這片基本無險可守的樹林中呆上八九個小時。剛剛那支蘇軍裝甲部隊雖然只是路過,可這並不意味着後面的蘇軍步兵部隊不會進入樹林搜索——飽讀戰史的林恩雖然覺得自己在軍事指揮方面能夠發揮些特殊的作用,可語言不通、軍階卑微,他現在除了冷眼旁觀外什麼也做不了!
就這樣休息了半個小時,林恩感覺軀體和四肢又恢復了一些氣力,但肚子仍是餓得慌。在這期間,又有一支蘇軍部隊從樹林外的道路上經過,坦克數量雖然少了將近一半,卻仍不是這些德軍步兵能夠撼動的。正爲要在這莫名其妙的地方餓上一整天時間而惆悵着,林恩忽然聽得另一個方向傳來了履帶聲。周圍的士兵再度警覺起來,但很快的,負責警戒的士兵面帶喜色地小跑而回,軍階最高的兩名上尉軍官聽了他的報告,連忙起身往西面走去。衆人自是充滿了好奇,可他們的位置離樹林邊緣還有好幾十米,眼尖的隔着樹幹也只能隱約看到樹林外的景象,便有人起身跟着往那邊走。
由於無法“道聽途說”,又見“屠夫”也緩步朝那邊挪動,林恩撇下步槍和水壺走了過去。在樹林的邊緣,他看到了機械噪音的源頭:兩輛周身覆蓋着新鮮枝葉、塗有灰白色迷彩以及黑白鐵十字軍徽的德國戰車。它們前部有一對輪胎,車廂下部是坦克式的履帶,前面那輛車上頂着一座炮塔,粗大的炮管看起來威力不凡,後面那輛則是車廂頂敞開的.251普通型號。
雖然此前從未見識過真傢伙,但林恩還是能夠辨認出它們的身份,尤其是前面那輛由普通裝甲車衍生的突擊炮車。它主要出現在戰爭後期,具有一定的反坦克能力。不過,裝甲車終究是裝甲車,防禦力和坦克沒得比,若是在戰場上直面蘇軍坦克,贏面恐怕不會太大。
兩輛裝甲車旁早就站了幾名德軍,穿普通陸軍迷彩服的應該是前去探察接觸的步兵,穿黑色制服的則是這兩輛裝甲車上的人。等到兩名上尉走上前去,雙方各敬軍禮然後一邊交談一邊用手比劃着。不一會兒,他們顯然就某些問題達成了一致,其中一名身穿黑色裝甲兵作戰服、頭戴大耳沿鋼盔的士官跟着上尉們走回到樹林裡。乍一開始,軍官們並沒有向周圍的士兵們發出任何指示,只是夥同那名來自裝甲車的士官研究一張地圖。過了大約有十來分鐘,在另一個方向執行警戒任務的士兵跑回來報告情況,軍官們便又在地圖上圈圈畫畫。須臾,士官飛快地跑回裝甲車去了,軍官們則召集各自下屬發佈指令,再由士官們把具體命令傳達到各戰鬥班、排。
很快的,“屠夫”也領到了命令,他的話林恩依然聽不懂,但看手勢也能明白個五、六分:步兵們準備配合兩輛裝甲車在這裡打一場伏擊戰!
僅僅多出一輛扛着大炮的突擊裝甲車和一輛貌似搭載了迫擊炮的普通裝甲車,硬扛由t-34坐鎮的蘇軍裝甲部隊聽起來依然像是螳臂當車。林恩固然忐忑,可德軍官兵們此刻的沉着從容和英勇無畏又讓他感到敬佩——同一個時代,潰敗的國軍可一瀉千里,兩相比較竟有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