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宸王府,雲梓宮。
楚媚衣衫凌亂,在榻上蜷縮成一團,拓跋諶摟着她,緊緊攥着她的雙手。
“楚媚,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楚媚!”
拓跋諶的聲音像是在耳邊,又好像是很遙遠。楚媚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覺得自己快瘋了。
以前她還不知道,爲什麼中了湮滅之蝶的人都會自殺,但是現在她知道了。
會,真的會。
她現在就想死,很想死。那種折磨,會讓你覺得死反而是一種解脫。
死了就不會疼了,死了就一了百了。肩胛處的蝴蝶,像是要燒起來一樣。若不是拓跋諶攥着雙手,楚媚早控制不住將肩胛的血肉都挖出來了。
但是她不要死,就算被折磨,也絕不想死。
八年前,她初中湮滅之蝶的時候,不過十歲。但她都撐了足足三天,她的意志力,比她自己想象的還要強。
因爲死了,阿靖就再也沒救了。所以楚媚絕不允許自己有事。
而現在,她依舊不想死。八年來,任何絕境都從不放棄,現在也是一樣。
可是這一次,楚媚又格外清楚,她撐不了三天。
因爲這一次的湮滅之蝶,比起八年前那次,兇猛了十倍有餘。她能撐多久,她不知道。她唯一能夠做的,只是保持自己意識的清醒。
一旦失去意識,就會被湮滅之蝶控制,自我毀滅,變成瘋子。
跟走火入魔一樣。
以前死在湮滅之蝶上的人都是這樣,疼的迷失心智。自殺,或者求別人殺了自己。
“楚媚,保持清醒。”拓跋諶的聲音再次響起。
失去意識,並不等於昏迷可以不受湮滅之蝶折磨,而是指被湮滅之蝶控制,走火入魔,再難清醒。
楚媚勉強睜開眼睛,望着拓跋諶。他的眼睛,深邃如黑曜石好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楚媚在他眼中看見擔心,在意,還有那清晰可見的心疼。
拓跋諶。
傳說中的菩提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或者本就不存在。楚媚知道,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這,難道就是自己生命最後的日子嗎?在剛剛得到自由的時候,便死去?
看來老天爺是最看不慣她們這種壞人,不會給她好日子過。
報應嗎?她的雙手沾滿了血腥,所以沒有資格得到閒適平和的日子。看那戲曲之中,壞人不也都沒有好下場。
可是,真的不想死啊。一點都不想。
如若從此閉眼,就再也看不見阿靖了,看不見公子,看不見青蓮明決。
看不見,他。
楚媚目不轉睛望着拓跋諶,她身體裡的痛楚,就像是火山爆發,又像是被腐蝕粉腐蝕一樣,渾身因爲蝕骨之痛,控制不住的劇烈顫抖,臉色慘白,冷汗淋漓,嘴脣被牙齒咬破,盡是血印。
但是她的眼睛,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盯着他,看着他。
“綰綰,不準死,本王不准你死。你聽見沒有,不準。”拓跋諶也望着她,雙手死死攥着她的手,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字句。
楚媚艱難開口,想擠出一抹笑,但是已經疼的笑不出來,“抱歉……讓……讓王爺虧了……”
拿絕世兵書《武侯兵法》,卻換了一個將死的她。這筆買賣,北宸王,可虧大了。
“你別放棄,本王一定爲你找到菩提葉。”楚媚還能說話,讓拓跋諶稍微安心了一點。但是她說出來的話,卻也讓他難受。
很難受。
“我等不到……”
拓跋諶道,“撐下去,不準放棄。”
“我也不想……一點都不想死。”
還以爲人生可以從今天開始,告別那個在刀鋒上行走的自己,擁有安穩的日子。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天,她對他沒有防備,不需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注意身份,沒有那壓在身上沉重的大山,不用頂着欺騙他的壓力,不用斟酌每一句話怕說錯。
無需小心翼翼,不用步步驚心,哪怕只有一天,但是也真的很美好。
現在的她,面對着死亡的時候,才突然第一次發現,北宸王府,真的有了家的感覺。
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他們家有一個王爺,雖然總是冷冰冰的,冷血殘暴,陰晴不定,拒人於千里之外,腹黑,傲嬌,彆扭,狂妄,桀驁,連喜歡一個人,都看不出來。
但是,就這樣呆在他的身邊,其實就很好了。
在燭火下翻閱書卷的安靜優雅,在棋盤前拎着棋子的氣定神閒,在校場騎着駿馬的神采飛揚,面無表情的望着所有人,卻也會在牀榻間衝她挑着桀驁的眉峰邪笑肆然,卻也會寵溺的揉着她的頭髮眼神溫潤如琥珀。
是啊,他們家的王爺,對所有人高冷,只會對她一個人溫柔。
那個時候,明明因爲血煞功力減半,卻也還要追出來,擋在自己面前,以傷換傷逼退寒翊。
那個時候,並肩坐在明月樓的樓頂,冷邦邦命令她,以後,陪本王過每一箇中秋節。
那個時候,在封閉的天殺閣大火裡,自始至終沒有鬆開抱着她的手。
那個時候,望着跌落懸崖的她,沒有絲毫猶豫,縱身一躍,陪她墜落而下。
最後,他用了一把舉世無雙的兵書,交換了自己。那個亡國後裔的自己,那個一次次欺騙他的自己,那個,從未對他有絲毫真心,絲毫信任的自己。
這些,毫無甜言蜜語毫無浪漫可言,但卻專屬於北宸王,專屬於冷麪閻王的溫柔。
突然就真的很不想死,害怕自己這麼一閉眼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
是喜歡嗎?纔不是喜歡。她只是一個棋子,怎麼會喜歡他。
是什麼,她不知道。可是,她害怕閉上眼睛,害怕再也看不見他。
捨不得,很捨不得。
“我不願……看不到你……”楚媚眼眶,騰地升起一陣水霧。
並非因爲疼痛而哭,而是,不想離開他。
不想,真的不想。
晶瑩的淚滴,從女子的眼中跌落而下,拓跋諶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重重一擊,疼的說不出話來。
“我在。綰綰,我在。”
楚媚勉強握住拓跋諶的手,靠着最後的清醒說道,“對不起……撐不住……如果……殺了我……”
“我寧願最後……死在你手上……”
說完最後一個字,楚媚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漸漸變得模糊。肩胛上的湮滅之蝶,鮮豔如血,彷彿要展翅飛出來一般。
下一刻,拓跋諶清澈的墨眸,一瞬間變成血紅。血煞,爆發!
楚媚幻術自動運轉,立即被吸入了拓跋諶的記憶。而楚媚突然發現,身體的痛楚,暫時被切斷了。
湮滅之蝶並沒有停止,但是,意識被切斷了,被血煞切斷了。
“綰綰!”
一片血紅的世界裡,傳來拓跋諶的聲音。
楚媚也呆了,“王爺?”
意外地,拓跋諶血煞爆發,楚媚就像那次在馬車之中一樣,被迫吸入了他的血煞幻境。
而也因此,思維感受不到湮滅之蝶的痛了。沒想到,血煞竟然這麼強大。
但也在另外一方面說明,血煞的威脅,甚至比這傳說中的天下第一毒還要恐怖。
血煞爆發對拓跋諶的傷害極大,對楚媚的消耗也很大,特別是在這種時候。
但是卻也救了急,只不過等救急結束,又是雪上加霜。
算了,反正湮滅之蝶已經剋制不住了,沒有菩提葉,早晚都是一個死。
而現在,在他的血煞裡,還能多活一段時間。
這一次的記憶並不如之前連貫,非常紛亂。而也證明,這時候的拓跋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混亂。
很多畫面紛亂,看不清楚。
楚媚看見了,一箇中年婦人望着拓跋諶不停的流淚,最後自盡在他面前。
而他們身後,一場熊熊大火,裡面傳來宮女被燒死的慘叫聲。
楚媚想起當初的調查,所有接觸過拓跋諶的人,全部死了。
還是個小孩的拓跋諶就那麼呆呆站着,英俊的小臉看不見絲毫慌亂和害怕,還那麼小的他,眼中似乎有一層水霧,但是卻沒有眼淚掉下來。
就這麼呆呆看着。
“諶兒,別怪母妃狠心。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爲了你,母妃就算是殺了所有人,也絕不手軟。”一襲華裙的女子,蹲下來,抱着小小的拓跋諶,流下眼淚。
連雞都沒有殺過的女人,爲了保護他,開始殺人。
他的奶孃,他的侍女,全部死了。
就因爲與生俱來揹負着的,不能被人知曉的秘密。因爲暴露出去,後果不堪設想的秘密。
這個秘密,似乎是一切開始的源頭。
不斷有畫面閃過,楚媚看不清楚,眼睛一陣發酸,只能看見拓跋諶一點點長大了,無數的人倒下,他走到哪裡,哪裡便是戰場,屍山血海。中原無數國家,變成他的戰績,被他踏平在腳下。
楚媚看見了洛九夜,看見了柯瑜,還看見了那個木奚,看見了很多人,在他的生命中走馬觀花一般閃過。
他的臉色越來越冷,甚少有笑容,拒人於千里之外。
最後記憶停頓在一年前的時候,漸漸慢了下來,紛亂的畫面也變得穩定。
他們初次相遇,他已是重傷之軀,渾身是血倒在路上。她蒙着面紗出現,他最後閉眼之前,只看見一雙秋水般純淨的眼睛。
漸漸地,記憶裡的血色開始褪去,全部變成了那一個人。
新婚之日,拿下頭巾的她,狡黠笑着,當着全天下人的面笑吟吟說,我叫楚媚。楚,是楚楚動人的楚。媚,是媚惑北宸王的媚。
從最開始的排斥,僵硬,到後來會主動親吻她。
她,成爲了他唯一的例外。
他的世界裡,此時此刻的世界裡,全部都是她。
一笑一顰,點點滴滴。
楚媚望着這一切,淚水禁不住落下。
原來在他的混亂世界裡最後的清醒,是她。全部是她。
“綰綰!”血煞的幻境裡,反反覆覆只有他喚着她的名字。
楚媚怔怔看着眼前虛無的人影,伸出手擁抱,但是手指卻穿透了幻影。
楚媚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再也剋制不住氾濫的情緒,跌坐在地上,望着幻境上空高懸的紅色圓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滿眼淚水:
“王爺,我不想死。因爲我害怕再也看不到你,我害怕,會將所有的事情都忘掉。奈何橋上,我絕不喝忘魂湯。”
我不想,忘記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