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絲萬縷

情絲萬縷

半月餘。

夜裡的皇宮寂靜無聲,偶然聽得窗外蟲鳴吱吱。殿內十數盞明燭籠紗,如霜雪浩浩皚皚地映亮整個房間。我坐在銅鏡前,鏡中的自己正紅錦緣深衣,雲鬢上垂珠閃耀,整個人望過去像一簇豔麗多姿的花。

伺候我的婢女在後面小心地瞧了我一眼,在鏡中極快地一閃。等我回過身,那些垂髻宮女全都站成一排,鴉雀無聲。我心中複雜萬分,卻仍舊擺出母儀天下的樣子,端謹地坐下了。

窗外,新月如眉。星星一閃一閃的,像在朝我眨眼睛。我心中微微一嘆,沉着道:“更衣歇了吧。”

有婢女忙過來伺候卸裝,恰這時,聽見遙遙傳來輦輅碾過宮道的聲響,還有內侍尖利的聲音,一聲遞一聲,警告道邊閒人迴避,似乎也在提醒所有的人,皇帝駕臨了。

殿內的人立時奔走匆匆,明燭燃得更亮了。我也忍不住一顆心往上提,怦怦地亂跳着。想來,已經半月多沒有見到封逸謙了。

連綿不息的車輪聲滾過,漸行漸遠,不多時消失在無盡的夜色中。

殿內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看我。我窘得不知所措,努力裝作無事般,撩起層層幔帳,重新坐在銅鏡前。

鏡中的人面目隱晦,一語不發,只是在那裡似哭非哭着。

這就是我嗎?

唉……

又是煎熬難捱的一夜。

我沒料到他會堅持這麼久,或者習慣了他縱容我、寵溺我,這樣的冷待還是頭一遭。我漸漸感覺到了恐懼,又堅決捍衛自己的尊嚴,這種矛盾糾結日日折磨着身心。

天氣轉向暖和,皇宮裡百花盛放,奼紫嫣紅。我無所事事地在後宮一帶走動,通往封逸謙的寢殿的月洞門外,肅然站立幾名御林軍。那些人隨封叔調派,等於是封叔的耳目,我不想招惹是非,所以遠遠的就想避開。

這日卻是封澤執勤,他巡查到此,正巧看見我,就打招呼:“皇后。”

我看見封澤還是親切的,稍作遲疑,便慢慢走過去。封澤按例上前行禮道:“皇后想去前殿,小的派人傳話便是。”

我裝作渾不在意地一擺手,“不用。”

封澤發現我神色黯淡,暗示我一邊說話,輕聲問:“可是跟皇上吵架了?”

我苦笑了一下。眼前的許多事,暫時能夠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封澤了。

“談不上吵。他無端扯起他的病情,竟然說我……”我紅了眼圈,將那天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封澤,最後哽咽道,“他現在肯定還在猜忌我,我主動求和,反而更顯我心虛。”

“皇后此話差也。”

封澤也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道:“自打皇帝十歲到封家,小的幾乎是看着他長大。這孩子,出自帝皇家,又慘遭不幸,加上一直病魔纏身,舉事乖張違逆。有些時候,連老爺都奈何他不得。可是他心地善良,不願做暴惡罪愆之事。然而老爺既將他當兒子養,又處處操縱他,這孩子苦啊!如今當了皇帝,更苦!皇后,小夫妻之間難免磕磕碰碰,平常人家一日吵三日便好。可這裡不是封家,是皇宮,他現在是皇帝了。皇后,你可要三思啊!”

一番話說得我心疼不已,我一疊聲“知道了”,深深朝封澤施禮。封澤慌得連連還禮,“小的受不起,受不起啊。”

我目送封澤離開,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又回到了自己的宮中。

而這時的心情,已經與先前迥然不同。

封澤說得對。這裡不是現代,男尊女卑的觀念佔據人們的思想,何況封逸謙如今是當朝皇帝,我怎麼好讓他主動求和呢?

自那次吵架以後,皇宮內隱隱有傳聞,皇帝對皇后似乎厭倦了。近半月來,從未傳召皇后,皇后聖眷已衰。這樣的傳聞一旦傳入封叔耳朵裡,他會作何打算?

我決定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與封逸謙當面談談,並且誠懇地表達我的歉意。

沒想到第二天,封逸謙出現在了我的寢宮。

裕王府新建,裕王大宴羣臣。

封逸謙臨風而立,他看起來瘦了些,那雙墨玉眼睛有着莫名的情緒,凝望住我。

“我要去慶賀一下,你是皇后,理當一起去。”他繃着臉,聲音很僵硬,似乎是裝出來的,“輦車就在前殿,你即刻就來。”

他說話到此,便帶着一衆內侍出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口有甜甜的東西涌上,竟有些不能自禁了。他終於肯讓步了,雖然有點冷淡,但是不需派人傳喚,親自告訴我這些,足以證明他還是在乎我的。

封逸謙的輦車果然停在前殿。皇帝皇后出行,聲勢果然浩大。九龍旗招展,周圍御林軍整裝束甲護衛,前面宮人內侍開道。這樣的場面驚住了樹梢上的鳥雀,振翅撲騰卻不敢發出絲毫啾鳴聲。

內侍掀起鮫綃的帷幄,我謹慎地進了輦車。裡面的封逸謙頓時僵硬了一下,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坐在他的身邊。

封逸謙輕輕抽了抽鼻子,似是嗅到了什麼,“什麼味道?”

我笑了,將一塊絹帕遞到了他的手中。

“那花香還是你送我的。”

絹帕上那道餘味,一縷一絲的杏花香。味道熟悉得讓人心悸,卻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模糊回憶起,封逸謙去皇城外的小樹林陪我,送我那套曲裾硃紅色綿袍。我站在杏花樹下,周圍是潤潤濛濛的紅色,五彩絲攢花縉帶隨風飄逸,感覺自己就要飛起來了。封逸謙不說,只是甜甜地笑着,眉眼處都是止不住的溫柔。

皇宮裡杏花開放的時候,我倆再次相聚,我們已是不能分開的一對了。封逸謙懷戀那時的純真,派人採集花瓣,釀製成花露。只是我還沒用上幾次,兩個人鬧得不歡而散。

封逸謙下意識地嚥了咽口水,顫着聲道:“別薰得重了。”

“我知道。”我極歡喜地接過絹帕,心中把持不住的情緒,也抖着聲音問,“阿謙,你還好嗎?”

“不好……”

他忍不住嘆息,慢慢伸手撫住我的手,情不自禁地貼在了面頰上。

那觸感飄渺柔惻,纏綿如傳說中的彼岸情絲,扎進我的心脈,那麼深。我感動無語,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

外面不知何時有了響動,我倆幾乎同時擡頭。

裕王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