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誘

這一次

這一次,他只帶了兩名隨身侍衛。

我隨嘎子跑到府門迎駕,正看見虞纖纖獨自站在那裡。靖帝進來的時候,她緩緩跪在地上,月白色的披袍菊花般綿綿鋪開。

靖帝像是被什麼觸動了一下,彎身抓住她的手,脣際掛着笑意,“昨日真是辛苦你了,朕回去後於心不安,今夜特來一探。敖軍中事務繁忙,朕已派人傳話過去。”

他的語氣甚是溫存,和煦如風,好像想吹破隔在兩人之間一層無形的膜。

虞纖纖抿脣,淺淺地笑了。

衛尉府陷入難以言語的安靜之中。

我坐在後院自己的房間裡,透過木窗數天上的星星。院門似乎沒有關好,穿堂風從花園一帶呼呼吹來,吹得木門吱嘎吱嘎響。

這個時候,虞纖纖還在跳舞給靖帝看嗎?司鴻宸回來了沒有?

帶着這些問號,我出了後院,沿着石磚路往前走,一直走到迂廊盡頭。前面有靖帝的侍衛把守,我過不去,只好退到花牆一帶,隔着漏窗悄然觀察小客廳的動靜。

府裡極少有客人,我隔三差五進去通風透氣,撣塵除灰。裡面擺設雖簡單,官宦人家該具備的,一樣都不缺。這次靖帝駕臨衛尉府,被虞纖纖迎進小客廳,我只是奉命端去清酒香茶、幾碟鮮果蜜餞和點心,便被虞纖纖打發走了。

客廳裡的琉璃明角燈蒙着紗,明明暗暗的光影中,虞纖纖曼妙婀娜的身影在飄舞,耳邊迴盪着止不住的輕笑聲。然後,靖帝略顯肥胖的身影自暗處一步一步浮映在雕窗上。

視線有點模糊,我眨了眨眼睛,映在雕窗上的兩個身影重疊在一起,接着又變得模糊難辨。

一時間,笑聲停了,整個衛尉府一片靜謐。

恍惚中,我彷彿聽到自己心臟激跳的聲音。終究是明白會發生什麼事,我想都沒想,繞過花牆朝客廳跑去。

守在外邊的侍衛發現了我,橫刀將我攔住。

“什麼人?私闖禁地格殺勿論!”

靖帝在裡面低低地咳了一聲。

兩名侍衛緊步上前挾持我的胳膊,一路拖着,直到靠近後院的石磚路,將我倏然放倒,然後又無聲地退了回去。

我忍痛起來,發泄似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土。擡眼凝望上空,星星不見了,天空變得烏濛濛的,從皇宮方向傳來漏夜更啼聲,一響又一響。

就這樣,我蜷縮在屋檐下,夜風銳利地吹過,時間長了,幾乎以爲自己已經變成了殭屍。終於,客廳方向琉璃燈晃動,幾道人影晃過樹蔭,不緊不慢地行走。靖帝肥胖的影子格外顯眼,他負手前行,玄黑的寬袖甩啊甩,說不盡的得意與滿足。

我緩過神,不顧一切地跑向小客廳,狠狠地推開門。

屋內燈影搖盪、半浮半沉,硃紅的地毯上滿是扯得七零八落的頭釵、步搖。我忍不住向前輕邁,腳下被絆了一下,這纔看清是虞纖纖那套鍾愛的百蝶裙。

虞纖纖半躺在地毯上,黑色長髮散着,身上只搭了繡花兜肚,一點點殷紅清晰地印在如玉的肌膚上。她眉眼低垂,眼簾下隱隱透着淚光,妖異之中又有了悽楚的神色。

聽到我進來,她擡起頭,並不驚慌,撿起月白色披袍隨意披在身上。

我驚痛交加,朝她嘶聲罵道:“虞纖纖,你真骯髒!”

她鄙夷地一笑,緩緩整理起髮鬢,“靖帝好色,世人皆知,倒沒料到如此猴急。他今夜到此,分明是享受來的,我能拒絕嗎?”

“你現在是敖的女人,怎麼可以背叛他?他待你百依百順,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這麼真心過,他看你那麼重要,要是知道了怎麼想?虞纖纖,你太對不起他了!”

我罵着罵着,心肺糾結成一團,竟莫名地哭了起來。

我在替司鴻宸委屈。

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這份真情投在虞纖纖身上,傾囊幫她贖身,爲她大興土木,甚至對我……也毫不猶豫地放棄,她反過來給了他無底的恥辱,教他情何以堪?

虞纖纖冷眼看着我的反應,面上的冷笑漸漸收攏,挖苦道:“難爲你還替他着想,可惜你就是沒本事。沒錯,咱是連姓氏都沒有的妓女出身,蒙敖爺寵愛,才過着人模人樣的日子。他一個大男人,前有虎後有狼,官場上步步艱難如履薄冰,我虞纖纖此恩無以回報,唯有等這機會。”

那一瞬我不禁心生驚駭,以爲自己聽錯了,呆呆地看着她。

“敖……他知道嗎?”半晌,我才輕聲開口道。

“以色yòu君主,是我首先提出來的,他斷然不同意,我倆還起了爭執。可是靖帝覬覦美色已久,袁放已經磨刀霍霍,成敗在此一舉,敖爺他只有默許了。”

虞纖纖說到這兒,全身有輕微的戰慄。她兩手緊緊抓住披袍,下脣咬碎胭脂的硃紅,烏燦燦的眼裡泛起淚光,卻是在笑。

“樓婉茹,我的所作所爲全是因爲敖爺。我那麼愛他,無論生死,這顆心永遠屬於敖爺。你能做到嗎?你永遠都做不到!”

好似有一記耳光扇在面上,火辣辣帶着刺痛,我狼狽而退,倉皇地跑出了小客廳,跑向衛尉府門。

月亮隱在濃雲中,黑暗在眼前鋪散。我跑在通往南門的道路上,沿道寂靜只有自己的喘息聲,以及紊亂的腳步聲。

隱隱傳來馬蹄聲。

我站立,凝望前方。司鴻宸的人馬出現在黑暗中,風捲塵埃,寬大的衣襬幾乎飄揚起來。

他看見了我,勒緊馬繮。雙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接着他淺淡地笑了,脣際又是那勾人心魄的笑意。

一時甘甜辛酸交織心肺,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今日我被封爲四品中護軍,靖帝突然開恩了。”他笑着告訴我,“朝中一班武將拉我請客,喝到現在……”

他看我神色不對,笑意迅速斂去,急問:“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我幾乎要哭出聲來,沙啞着喉嚨道:“司鴻宸,你怎麼現在纔來啊?靖帝他,他剛走……”

司鴻宸明白了,整張臉扭曲猙獰,他仰首發出一記低吼,再度揚鞭飛馬而去。

我煢煢站在黑夜中,夜色拖着我的影子,那麼渺小,那麼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