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的桃花一開,就是暮茹嫁給狄長生的第七個年頭了。
前夜她問長生,可是想要孩子了,長生朝她笑,不語。
暮茹知道,這個決定只能她下。
夫妻多年,她知道,如果有了孩子,長生希望他們能定下來,此後就住在父母身邊。
以後,就不能再遊走他鄉了。
很多事,要等到了那個年齡,才發現責任是伴着感情滋生的,他們得到愛與縱容,同時,那些就是沒人施加,但也會悄然而來的責任也會如期而至,暮茹想,這或許就是家,也許這就是感情的傳承。
他們接受父母的養育,也會不如自主地要去回報他們。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她與長生說,她該生孩子了,長生過來抱了她,良久,他把溼潤的眼睛擱在了她的肩頭。
夫妻多年,其實一直是長生堅強的時候多,他帶她遊經四方,途中遭遇險難困苦,皆是由他來保護她,暮茹能給他的,就是從不離開的陪伴。
於狄家男人來說,娶妻是一生一世的事,他們的母親曾經在他們離開家的那天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一早起來,對着對方的那張臉是笑的,那麼那一天,他們會過着帶笑的一天,如果那天一早他們給對方的是哭臉,那麼那天過得不愉快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暮茹記着婆婆的這句話,往後的日子裡,儘管沒有做到每天都帶着笑,但她儘量不會讓自己做出哭容……
長生亦如此,他用不能吵架的耐心包容了她途中所犯的錯誤,也承擔過她所犯錯誤的後果。
他陪伴着她成長,從而,她也牽着他往前走,在他摔倒的時候,扶着他起來。
於是,在笑容裡,夫妻之間慢慢多了包容,多了體諒,等到夫妻多年,他們就算短暫分離,即使因身邊沒有另一個人會若有所失,但也會內心安穩,皆因知道離得再遠,也知道有一天有人會回去,而另一個人在等着有人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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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長生記得他小時候曾嫉妒過在總在母親懷裡的小弟長福。
有一天,弟弟生病,母親抱着他跟長息,問他們,“你們想一想,如果長福一直不在了,你和長息明天會怎麼樣?後天會怎麼樣?大後天呢?”
長生那時候依母親的話,想到了大後天——明天,後天,大後天每天都沒有長福在他和長息的日子。
每一天都像是缺了很多,沒有人會叫他們哥哥,沒有人會偷偷地瞄他們,害怕他們不帶他一塊兒玩。
母親當時流着淚告訴他們,“他要是沒有了,就不會再有一個長福叫你們哥哥,也不會再有一個長福叫我娘,沒了就是沒了,到時候我們要是後悔沒有了他怎麼辦?”
後悔了怎麼辦?長生那時候已經知道人死不能復生,人沒了以後就是再也見不到了,所以他跟長息私下商量好,以後就像父母和大哥一樣保護長福,這樣,他們就不會失去他,也不會看到母親流淚。
這也是長生後來對自己重視的人和事情一直維持的辦法,盡全力去保護,就不會失去。
所以他一直都在拼命,幾兄弟中,他是最害怕自己最無用的那個,也是最害怕家中遭意外的那個。
而幾兄弟之間,他其實一直是最自私,手段最剛硬的那個,他不及兄長正義,也不及長息長福圓滑,他只重己利,不太會在意他人好壞,而暮茹爲醫者,醫者仁心,心懷天下,他年少愛慕她的,後來才發現其實是自己最缺失的,而婚後暮茹這才也察覺他其實也不是她心中那個寬厚大度的少年,他會爲利益殘忍,他對善惡沒有她那麼分明,除了自家人,他不管他人死活,她曾有一段時期很困惑於他的真面目,而長生當時就想,我失去她會怎麼樣?想得越多,就越不能失去,所以到後來,他用盡全力維持了他們夫妻的關係後,相反,是她牽着他的手,帶着他往前走。
暮茹就是他心中的燈,不會讓他迷失方向。
他們曾經一度差一點走偏,但最後,暮茹帶他一直走在他最舒適的路上,沒有讓他越走越遠。
自從經過那段日子後,長生卻也被暮茹帶得學會了放鬆自己,那成就了他,但也成功困住了他的壓力,慢慢被她的溫和與耐性磨散,當他在歲月中明白這世上的因果無所不在,世事有它殘忍的一面,更有它仁慈的一面後,心存於他心底多年的心魔,也漸漸消散。
他變得溫和了起來,也漸漸覺得自己有些像他一直崇敬而不能靠近的父親了。
而暮茹給予他的,就是一路的陪伴,歲月過去,她年數漸長,褪去了青澀之後,她對他們之間關係表現出來的勇敢和慷慨也讓長生更爲她着迷,她會站在與他同樣的位置,代他所思,代他所喜,也同他一起承擔他的責任。
那天她說要一個他們的孩子,長生伏在她肩上,感慨的不是自己將有血脈,而是在感激於當年的沒鬆手,才讓他與她走到了可以走人生另一段路的如今。
你對着日子笑,日子就是再不解風情,笑多了,它也是會跟着你笑——這是長息把母親的話加上他自己的理解,後來跟長生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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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媳婦宋芝芳有多好,但這個好,即便是他善解人意的母親也是很多多年後纔開始明白。
但母親當時再不解他爲何要娶一個商家孤女,但也僅因爲他一句他喜歡,還是與父親代他承受了家族與外界的壓力與流言蜚語。
他曾問過他媳婦,可知道他當初娶她的時候,家中可是無一人喜歡她的,甚至已經有人悄悄爲他備了金屋藏了好幾處嬌,只等他新意過後再去採花。
他媳婦大方點頭,道,“我知道啊,我的耳目又不是死的。”
“母親擔心你承擔不了那個壓力,你也知道?”
“我也知道啊,但一想這初心是爲我好,當時挺感謝孃的,想帶三兩燒刀子上門跟她喝一盅,可惜當時咱們家的門府太高,牆也高,當時沒嫁進去,走偏門翻牆都進不去。”
長息又狡猾地問,“那你知道我爲何娶你?”
“你喜歡我啊。”
“我爲何喜歡你?”
“我算帳比你快啊,又不會成爲你的負累。”
長息這人,做生意最喜歡無本買賣,他二哥長生還好一些,知道做生意要成本,他則不,他會設圈套讓人白白送上門來,最好是還朝他道聲謝——宋芝芳早看穿了他,也無所謂他是哪個樣子,所以長息說成婚她就成婚,長息說她怎麼進門她就怎麼進門,說她算帳他管帳她就只算帳,長息說他們先生了孩子他二哥肯定也會着急生孩子他們夫妻還沒熬好就讓他們先熬熬,宋芝芳也全聽他的,聽了還要感謝了一下長息體貼她辛苦。
長息聽了明知是假,也樂呵呵的。
宋芝芳看着他笑,覺得這日子也開心,便也覺得很好。
成婚前,她就看穿了他,也看穿了自己。
既然選擇與他過,既然要比他喜愛自己多喜愛他一點,那麼就多付出一點,而且這點多付出會讓他傻呵呵地樂,她看着也歡喜,這點付出也就沒什麼大不了了。
反正是她,一直在這裡面在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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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芝芳本來就是對別人的看法不經心的人,她若是計較那麼多,早在孤身出來經商的時候就被閒話碎語給凌遲死了。
不過,當她知道自己懷孕而不自知後,她還是爲自己的不小心嚇了一跳。
回頭長息一臉忍她,宋芝芳忙向他道,“嫂子也準備要生了。”
所以,她也是可以生得了。
長息瞥她,“你現在與我說這個?”
宋芝芳點點頭,“那你喜歡說哪個,我就說哪個。”
只要他樂呵呵就行。
“你就不能……不能……”長息說了說,咬咬牙,語調最後還是往高處了,“不能上點心?”
“我上心啊,”宋芝芳點頭,“我的心不都在你身上,我自己嘛,就沒那麼在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睛裡就留得住你。”
她從見他的第一眼,就管不住自己眼睛和心了。
長息一聽,哎喲了一聲,掩面半會沒聲響。
宋芝芳覺得他在偷偷地笑,便湊過去扒他的手指,扒半天,果然扒出了他的傻笑。
“那你還說我?”看着他笑,宋芝芳不由也跟着他笑。
長息伸手把她抱到懷裡,忍不住樂了半天,道,“以後也這樣,要把我看得比什麼都重。”
宋芝芳想也沒想就點頭,“那當然。”
這就是長息後來跟長生髮那句感慨的原因,其實從最初一開始,長息是沒他媳婦那樣喜歡他媳婦的,他這個人,什麼都算計得清清楚楚,只是他媳婦對着他笑久了,傻樂久了,他就忍不住對着她笑,也忍不住要比她對他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