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也看見他了, 嘴角一勾,風流氣派地走到桌邊,原是家冕跟他都要站起來, 那人一擡手, 示意他們不用麻煩, 自己則隨便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雙腿交疊, 尖頭皮鞋鋥光發亮,亮到能看見桌角矮几的倒影。
模樣神氣,跟陸懷徵有些相像。
只是年紀上, 比陸懷徵大很多,他先是看了眼陸懷徵, 下一秒目光落在這包廂裡唯一的一位女性身上, 紳士風度十足地頷首微笑, 最後纔看向家冕,剛要說話, 身後又進來一男人,提着公文包。
他笑眯眯地跟家冕打了聲招呼,“小年輕準時啊。”目光隨後落在一旁的於好身上,笑容僵住了。
於好坐在陸懷徵旁邊,她的視線一直在先頭進來那男人身上, 全然沒注意身後跟着的那個點頭哈腰的男人, 這一聲, 下意識擡頭望過去, 神色驟變!
陸懷徵此刻搭在家冕肩上的手, 目光從霍廷身上慢慢轉過去,定睛瞧了會兒, 他並不認識眼前這男人,但在照片中看過,花襯衫,黑長褲,模樣八九不離十。
霍廷神色狐疑,看向後方的男人,下巴朝於好這邊輕輕點了點,“認識?”
男人在於好的對面、霍廷的身邊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公文包放在桌上,下意識拉了拉領帶,面不改色地說:“我小侄女。”
於好低着頭渾身在抖,止不住的顫意,死死咬着牙,連腮幫子都忍不住抽了下。
她口裡泛苦,眼睛乾澀,無神空洞,像是黑夜裡,一地乾涸的月光,滲着絲絲涼意。
思緒恍恍惚惚,她彷彿看見了曾經那灘在她面前的血……
高一快結束時,馮彥芝跟於家的戰爭徹底打響。
起因是大姑的小兒子那年考研,原先是一小三本,成績原本就不咋地,但非要考於國洋那學校,想混個文憑,就讓於國洋找找關係幫幫忙,這通電話先是打到了馮彥芝這兒,大姑屬於平日裡陰陽怪氣,有事兒求你就諂媚奉承,馮彥芝厭惡得很,當下就拒絕了,言辭有些激烈。
大姑轉頭就打給於國洋告狀,非說馮彥芝辱罵她,還說要寫信告到院裡,把馮彥芝當年幹得那點兒事全都給她抖落出來。
於國洋也是一楞頭青,晚上回家就直接數落起馮彥芝,不應該那麼跟大姐說話,馮彥芝沒明白,雖然自己當時語氣嚴肅了點,可沒辱罵吧,聽於國洋說完,她整個人就懵了,也徹底惱火起來!她大姑子那嘴就是有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本事。
馮彥芝那時還沒被允許回老宅吃飯,在於家,算是一個沒什麼地位,於老太也不認的外姓媳婦兒。
當天晚上大姑就帶着於老太上門了。
那晚於好躲在房裡,親眼看着幾人說着說着就吵了起來,於國洋怎麼勸都勸不住,隔在兩個女人中間,最後大姑子伸手去抓馮彥芝頭髮的時候,馮彥芝在反抗時不小心推了老太太一把,結果直接把老太太的盆骨給摔裂了。
七十幾一老太,平日裡身體素質挺好,那麼一鬧,算是徹底給廢了。
一夥人着急忙慌叫了救護車,檢查結果一出來,醫生嘆着氣讓他們買輪椅去吧,這後半輩子是少不了這東西了。
這事兒馮彥芝心裡愧疚,以至後來,老太太那麼在衆人面前損她面子,羞辱她,她也始終忍氣吞聲。
等再回來時已經半夜了,於國洋當時也氣昏了頭,跟馮彥芝沒說兩句又吵了起來,怨她不該跟大姐動手,怨她不該推老太太。
馮彥芝當時很冷靜,她覺得這麼下去沒意思了,自己當年捨棄一切被人戳着脊樑骨也要嫁給他的決心在那瞬間似乎都被他一句話給磨滅了,於是她很平靜地提出離婚。
於國洋不同意,馮彥芝第二天就風風火火地從家裡搬出去了。
臨走前,來學校把於好接走了,並且把她交給了小姑姑,跟她說:“這段時間先跟着你小姑姑,我最近住酒店,你沒事不要找我,也別去找你爸,等我跟他離婚的訴訟下來,我再來接你,轉學的事我再找人安排。”
別說馮彥芝跟大姑有矛盾,於家的矛盾多了去了,自己人之間也滿是矛盾,可偏偏針對她的時候又格外同仇敵愾,唯獨這個小姑姑,從小不在於家長大,性子懦弱,不善跟人勾心鬥角。
於好應承下來。
馮彥芝擔心離婚的事給孩子造成心理壓力,還帶她去看過心理醫生,給她科普,現在這個年代,離婚很正常,婚姻在不適合的時候就應該及時止損,而不是一錯再錯。
於好當時沒說話,她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她對婚姻兩個字很陌生。
直到,半個月後,她在小姑家,見到了那個男人,男人絲毫沒變,滿眼猥瑣展露無遺,卻跟個沒事兒人對小姑說:“這丫頭怎麼還在你這,我看你都快成人親媽了。”
於好氣瘋了,她所有的理智都在那刻全線崩塌,泄了洪一般,她本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噩夢般的男人!
她只覺自己當時熱血上涌,整個人像是被人拽着頭髮狠狠摁進冰涼的水裡,直到她呼吸不過來,口鼻間都灌滿了水!她隨手抄起門口的掃把瘋了一般追着他打!
小姑姑過來攔她,抱着她。
可她氣如蠻牛,猩紅着眼,歇斯底里地讓他滾!
小姑姑當時抱着她,讓她別激動,自己讓他走,然後衝那男人使了個眼色,男人就真走了。
結果第二天。
那男人又來了,於好那天放學早,她回家的時候,聽見兩人談話。
“你什麼時候跟你那侄女說咱倆的事。”
“她爸媽現在鬧離婚,心理狀態本來就不好,我不想再讓咱倆的事兒給她施壓了!”
“那明天先把證領了。”男人不耐煩地說。
那時候,於好腦子混亂如麻,頭疼得彷彿要炸開,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倆復婚!她一把推開門,衝進廚房抽了把菜刀出來直直朝那男人砍去,男人沒防備,一擡頭,於好第一刀砍在他肩上,男人捂着肩跪在地上,於好撲上去,又一刀砍在他肩上,寒光一閃而過,削下來一根手指,她當下覺得很爽快,下一刀,她的目標是脖子!
那眼睛跟入了魔似的,已經殺出了血!
小姑姑抱着她,死死不肯撒手,一邊哭一邊求:“於好,我懷孕了,醫生說過我不會生了,這是個意外,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機會!求求你!放過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孩子是無辜的!”
直到警察來把於好帶走。
在去警局的路上,於好神色木然,小姑姑抱着她在她耳邊聲淚俱下地哀求:“於好,求求你,你跟警察說,就是吵了兩句嘴,你一時衝動才砍他,他不能死,也不能坐牢,等我們復婚以後,我會帶他離開北京,去別的城市生活,你以後不會再見到他的,放心好嗎?他不會再動你了,你放心,他以前只是一時衝動,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咱們把這事兒放下好嗎?等會你媽媽來了,也不要說好嗎,小姑姑求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了,我們以後不會再回北京來了,於好,讓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好嗎?我不想孩子沒有爸爸,求求你了,小姑姑求求你了好嗎……”
“他如果敢回來,我就殺了他!”
那是於好對小姑姑說的最後一句話。
期間調和,警方要她道歉加經濟補償,於好拒不道歉,也不肯讓馮彥芝給經濟補償,警察就怒了,不補償也不道歉就拘留!於好一臉坦然,那就拘留吧。
然後就被少.管.所拘留了一個月,原先是三個月,後因爲受害方那邊多次要求,馮彥芝那段時間天天跑關係,加上於好表現良好不惹事,一個月就出來了。
出來後,於好才知道馮彥芝辦好了所有的轉學手續,小姑姑也已經帶着那人離開了北京。
馮彥芝跟於國洋也不鬧離婚了,一切好像忽然就回到了從前,只是不同的是,馮彥芝每週都帶她看心理醫生,發現沒什麼效果,於好出來之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只是話少,後來是變成了整天整夜發呆,出神,對什麼都很茫然。
馮彥芝一直以爲是她跟於國洋離婚鬧的,導致於好變得這麼偏激,起初小妹跟她解釋的時候她還不信,於好從小比一般孩子孤僻,但她不相信她會砍人,直到後來有一晚,在於好的抽屜裡,翻出於好的日記本。
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紅叉叉。
她不記錄東西,是純粹寫字的發泄。
“死”“滾”“命”“離婚”“殺了你”……類似這種極端的字眼頻繁地出現在她的本子上,馮彥芝才恍然醒悟過來,自己好像對她的關心真的太少了。
兩人那晚在於好房間坐了很久,馮彥芝一邊抹眼淚,一邊跟於國洋說,不鬧了,有這時間多關心關心孩子吧,你們家這趟渾水,我不想摻,以後老太那邊愛怎麼着怎麼着,至少在孩子面前,別提這些事兒了。
於好出來後就跟着韓教授,在無數次的治療失敗後,甚至曾經站在頂層想一了百了的時候,都沒現在這麼絕望過!這種絕望莫過於被命運扼住了喉嚨,她無法呼吸,喘不上氣,胸腔積滿的鬱氣幾乎要讓她窒息。
其實在雲南的時候,她病症復發,沈希元臨走時無意間的一句話,點醒了她,“我覺得你應該面對,而不是躲避,你不可能躲一輩子的,難道你一輩子就要被這事兒反反覆覆折磨?”
她想着面對。
後來回了北京,找了私家偵探調查,才知道,小姑姑跟那男人當初根本就沒有離開北京!這幾年仍是在這座城市生活。
她當時氣瘋了!大腦不可控制地崩出某個想法,甚至還買了刀具,藏在廁所的抽水馬桶裡。
晚上躺在病牀上,天人交戰。
腦子裡混響着兩個聲音,步步緊逼。
一個勸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個在腦子裡冷靜地分析拋屍地點。
最後叮咚,腦子裡崩出一張臉。
“陸懷徵呢?你的陸懷徵怎麼辦?”
黑黑的那小人卻頻頻誘導她,聲音如鬼魅在她耳邊渦旋:“他說算了!他跟你說算了!忘了嗎?!你是傻嗎!他已經不要你了!他說他不要你了!你住院這麼多天他來看過你嗎?!”
結果當天晚上,陸懷徵就來了。
那時她沒察覺,是韓教授來看她時說的,於好想說,那就等等吧,在等幾天。
那幾天她恍恍惚惚,每天坐到夜裡兩點,可總也等不到他,他永遠在她睡着之後纔出現。
直到那晚,被她逮個正着。
他抱了她一整晚,答應她以後會每天來看她,每天都抱她。
於好貪戀他寬敞溫暖的懷抱,便將計劃一延再延。
出院那天,她下了決心,把手裡的工作都交接完。
結果當天陸懷徵就來研究院找她,說要保護她一輩子,她貪戀他的溫柔,心想,再陪他幾天吧。
一陪再陪,拖到了今天。
……
包廂內茶壺煮着,冒着嫋嫋青煙。
霍廷聽說是他的小侄女,表情意味深長地在陸懷徵跟於好之間打量了會兒,笑了下,“看來咱倆這緣分還不淺?”說完,提着西裝的衣領調整坐姿,給對面幾人介紹道:“這是我朋友,胡建明,胡總。”又看着一旁的胡建明,指了指坐在中間的陸懷徵,笑道:“那也是我侄子。”
都是半截兒入土的人了,兩人瞄一眼就知道陸懷徵跟於好有事兒,主要是他倆氣質太搭了。郎才女貌的,胡建明跟霍廷笑笑,也不點破。胡建明看着陸懷徵,覺得這小夥子眉目英俊,模樣長得好,估計跟隔壁那小子一樣,也是個啃父母血的二世祖,沒什麼真本事,隨口跟霍廷搭了一句,“你侄子帥啊,跟你有幾分像。”
霍廷靠在椅子上,笑着搖搖頭:“當兵的,跟我哪像,我就一銅臭商人,他不一樣,精神品格比我高多了。”
胡建明一聽當兵的,更看不起,不過對着霍廷仍是溜鬚拍馬的緊:“您是過謙了,論精神品格,也沒人能比得上您呀!”說完,胡建明看着陸懷徵問:“在哪服役啊?”
陸懷徵非常冷靜地答:“XX特種旅。”
胡建明一聽,挑了下眉一邊拆文件袋,一邊問:“特種兵?喲,賣命的活兒?女朋友能同意麼?”
壓在文件袋上的手只有四指,小拇指沒了。
陸懷徵那眼神像在一看一灘死豬肉,波瀾不興,忽然低頭笑了下,就是不接話,連霍廷看着今天的陸懷徵都覺得有點奇怪,他向來對陌生人得體禮貌,這輕蔑地笑是鄙視誰呢。
陸懷徵仍是不疾不徐如清風明月般笑得肩發顫,連家冕都忍不住拿手肘搡了搡陸懷徵的肩,小聲問:“瘋啦你——”
等陸懷徵笑夠了,擡起手看了看,盯住胡建明,恢復淡淡的表情。
“救過不少人也殺過不少人,確實是賣命的活,女朋友是不太喜歡。”
不知道爲什麼,胡建明看着那冷淡的眼神,卻忍不住汗毛一慄,拆文件袋的手都怔住了。
霍廷從桌下踹了一腳陸懷徵。
“擱着嚇唬誰呢你?”
胡建明也呵呵一笑,“軍區麼,我跟你們慄參謀長認識,關係不錯,要不要幫你引薦引薦?讓他關照關照你?”
男人間不吹噓兩句,似乎就不是男人了。這男人幾乎是彙集了所有男人身上的毛病,連家冕都忍不住被他臉上那一臉的小人樣給噁心到了。
除開這個狗屎蒼蠅。
跟霍廷的暢談還是很愉快。
於好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霍廷幾度把眼光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發現人低着頭自始自終都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霍廷問家冕,“這姑娘一直這麼沉默麼?”
家冕搖搖頭,“脾氣古怪嘞。”
霍廷看了眼陸懷徵,眼神就沒從於好身上離開過,有時候幫她捋捋頭髮,眼神格外纏綿,霍廷看得挺奇怪的,桌下又是一腳,“專心點!”沒效果,陸懷徵仍是心不在焉。
於好對胡建明的厭惡和恐懼幾乎到了顫慄的態度。
她應該立馬站起來走的,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這屋子裡呆了整整一個小時,她一忍再忍,告訴自己不能走,不能走。
家冕已經很討厭她了。
如果因爲她把這樁生意攪黃了,家冕以後只怕是不想看見她了。
她不想再看到陸懷徵爲了她跟家冕的關係爲難。
她忍着眼淚,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只要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了。
時間漫無目的的走着,滴滴答答,像個老太太,格外緩慢。
於好嗓子眼裡止不住的顫意,心像是墜進了無邊地獄,沒有着落。
她緊緊攥在腿上的手,忽然被人包住,是一雙溫熱的大掌,骨節突出,清秀而有力,緊緊裹着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害怕和顫慄。
終是忍不住,緊緊閉上眼,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瞬如雨下。
“啪嗒啪嗒”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然後於好聽見,陸懷徵在她耳邊柔聲說:“別哭,我在。”
於好當時心裡在想,陸懷徵怎麼能那麼好呢,爲什麼總是無條件縱容她,好像在他眼裡,她所有的情緒都應該得到理解,她有那麼一瞬間,血涌上頭,甚至,讓她爲他去死,她都願意。
合同籤一半。
霍廷捏着鋼筆,擡頭看了眼對面的幾人,點了點說:“一起吃個午飯,難得碰上了,我請客。”
陸懷徵直接拒絕。
霍廷嘿一聲,覺得這小沒良心的:“我還沒質問你的,這麼久沒回家就算了,怎麼跟你姑父吃個飯就不願意了?”
陸懷徵正要拒絕。
於好豁然站起來,“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間。”
霍廷看着那姑娘匆匆的背影,沒一會兒,陸懷徵也起來跟了出去,搖搖頭跟對面的家冕說:“這姑娘一看就是衚衕妞。”回頭看了眼胡建明:“你這侄女看上去很怕你啊。”
胡建明卻陰森森的看着門口道:“勸勸你侄子吧,這姑娘虎的很,彆着了她的道了,不是什麼好丫頭。”
霍廷來了興趣,呵了聲:“說說。”
連家冕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我這手,看見沒,她砍的。”胡建明把那四指擺到桌上,斷的一截小拇指格外突兀,狠聲說:“進過少管所,霍總你人脈廣,不信你讓人查查,別讓你這根正苗紅的侄子給人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