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內。
燈光仍是不明不暗地耷拉着。
確切地說, 是禁閉室,駐紮部隊沒有單獨的審訊室。裡頭只放張單人牀和一把椅子,椅子於好坐着, 那男人就坐在牀頭位置, 兩隻粗壯的腿踩在地上, 一隻手扣着手銬, 另一頭栓在牀頭的橫杆上, 此時正咧着黑黃的牙衝於好笑,兔頭麞腦的模樣看得窗外的趙黛琳直犯惡心。
他說的越南話。
於好和趙黛琳都沒聽懂,但瞧得出不是什麼好話。
孫凱和陸懷徵卻聽懂了, 他們常年駐守在邊境,學過近百種國家的語言, 這也是每年考覈的必考項目。他倆跟越南人打過交道, 明顯這口音不是本地人。
“要不要把於好叫出來?”孫凱眼睛牢牢盯着禁閉室的一舉一動, 問電話那頭的陸懷徵。
那邊沉默半晌,才說:“你派個人進去看着, 別讓他靠近於好。”
孫凱聽完,回頭示意,旁邊一拿槍的戰士就推門進去了。
於好仍是不動聲色地望着那男人,用英文回他:“你說什麼?”
對方這回沒再繞,伸長脖子往前探了探, 像條張着血盆大口的鱷魚, 用中文衝她一字一句說:
“我說, 你是處女, 乾淨得我想上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猥瑣渾厚的笑聲在整個禁閉室裡迴盪。
他說話時, 身體往前,離禁閉室中央的一頂白色吊燈近了些。
於好更清晰地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 黝黑的皮膚像是抹了一層黑墨,倆眼珠子烏溜溜地卻在猥瑣地打轉,甚至連每一根鬍鬚她都瞧得清清楚楚,包括令人犯惡心紅色有些潰爛的牙牀。
“你把炸.彈藏在哪裡?”於好胃裡翻江倒海,強忍着噁心問道。
男人又往前湊了湊,粗大的鼻孔微微收縮,表情享受地細細嗅着這屋內的空氣,“你真香啊,你比那些女人香多了。”
陸懷徵握着電話的手指節都白了。
就聽於好在電話那頭不鹹不淡地跟他閒聊了起來:“哪些女人?”
男人反問:“你不知道嗎?這鎮上有一條街,他們男人在外地打工,至於女人……”
他笑了笑,忽然停下來,目光曖昧不名,眼神裡的暗示讓於好渾身一陣惡寒,胃裡一陣翻涌。
身後有人怒罵,於好轉頭望去,小戰士氣得拿槍懟他腦袋:“你胡說八道什麼!!”
男人不以爲意一樂。
“看來,你很熟悉這鎮子?”於好沒受影響,仍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男人收了笑,表情慢慢恢復冷硬,扭開頭不肯再搭理她。
於好再次開口:“我們玩個遊戲好不好?”
“我勸你,不要再試探我的底線,別給自己惹麻煩。”男人忽然陰森森地開口警告她。
第一次談話終止。
於好彎腰伏在廁所的洗手池,雙手撐在洗手檯上,一時間恍惚出了神,水嘩嘩淌着,時間彷彿靜止。
孫凱在門外等了許久,沒見她出來,朝趙黛琳使了一眼,後者靠牆抽菸,順着視線望過去,心領神會掐了煙,走進去。
就見到了這副場景。
趙黛琳過去一把關了她面前的水龍頭,“孫凱知道你這麼浪費……該心疼了。”
於好回神,神色泯然,下意識抹了把臉,低聲道歉:“對不起,走神了。”
趙黛琳瞧她一眼,順手從牆上抽了張紙巾遞過去,靠着琉璃臺問:“沒線索麼?”
於好接過,擦了擦,把紙丟進垃圾桶裡。
兩人往外走,“警惕性很高,無法套話。”
孫凱等在門口。
見她倆出來,忙迎上來,看了眼趙黛琳,便去問於好:“怎麼樣?”
於好搖頭。
孫凱也點點頭,比這更兇險的情況他們也不是沒碰見過,反而還安慰起於好來,“別緊張,陸隊馬上回來了,總會有辦法的。”
於好一愣:“他不是明天麼?”
“改簽了。”孫凱低頭看了眼手上的軍表,拿食指點了點錶盤:“這會兒應該上飛機了。”
他連夜趕回來了?!
於好在心裡苦笑,她還想在他回來前就把這案子給破了,這樣明天下午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讓他踏上這土地,可也知道,他這職業,向來是哪裡危險往哪鑽。
不免心酸,像被檸檬汁灌滿了,又澀又難受,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半小時後,
於好再次進入禁閉室。
“你不是本地人。”
於好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目光卻緊緊盯着他的腳尖,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個放鬆的狀態,他腳尖微微抖動,呈現一種得意狀態。
“你埋了幾顆炸.彈?”
“五十。”
說這話時,他下巴微擡,眼睛往右上方瞟。
是假話,心理學的EAC模型中,眼睛往右上方看,說明腦海中正在構建新的圖像,編造假話。
“這附近有個小學。”於好說,“你喜歡嗎?”
男人不答。
於好又連續問了幾個地點,男人都閉口不答。
審問再次陷入了僵局。
男人卻在此時,忽然提出了條件:
“給我一架直升機,送我離開這裡,我就告訴你們炸.彈的位置。”
於好回頭示意。
孫凱沉默片刻,先是很快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於好的耳麥裡,聽見孫凱問:“問他還有什麼條件?”
於好複述了一遍。
男人卻忽然對着於好笑了,“你當我的人質。”
孫凱聽完,猛拍了自己的嘴幾下。
哪有人問恐.怖分子還需要什麼條件的!
孫凱直接把耳麥拔了,大步流星進去:“她不可能當你人質,要麼我當你人質,要麼他當你人質。”說完,旁邊小戰士一把被拎到面前,威武一跺腳:“對!”
男人表示:“不行,我要女人。”
趙黛琳忽然進來,卻說:“那我來。”
孫凱臉一沉,“不行。”
男人卻不容置喙:“明天上午十點前,我要一架直升機,一個女人以及一個小孩護送我離開,等我離開,我會告訴你們炸彈的位置。”
於好全程沒有說話。
她擰着眉,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腦子卻跟一團漿糊似的,亂糟糟的,不,一定有地方不對。
孫凱不答應,男人也無所謂一聳肩,一副成竹在胸得意洋洋地模樣,談判再次陷入僵局。
就在於好起身要離開的時候,那男人卻忽然站起來脫了褲子,露出黑叢中那坨猙獰的東西,徹徹底底的暴露在空氣中……
腦海中畫面翻滾,於好噁心再難忍,轉身衝了出去。
孫凱直接一腳把人踹回牀上,索性叫人把他另隻手也拷了。
一轉頭,看見趙黛琳靠着門框看得還挺津津樂道的,孫凱吼道:“滾出去!”
……
十一點半,陸懷徵已經抵達昆明機場,下了飛機,闊步往場站樓外面走,部隊安排的車等在航站樓外,上了車第一個時間給孫凱去了個電話。
“情況怎麼樣?”
孫凱一言難盡,正猶豫着怎麼跟陸懷徵說呢,“於好在廁所吐呢。”
“吐了?”
孫凱支支吾吾半晌,“等你回來說吧。”
陸懷徵嗯了聲,“你讓她去睡吧,我三點到。”
兩人同窗又同事這麼久,彼此也算是聲氣相通。
陸懷徵身上總給人一種說不清的安全感,每次執行任務時,孫凱只要從他身上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他便安心許多,就像這次,聽到他一句,三點到,他一回來,孫凱這整天來的焦慮都被瞬間撫平了,難得露出個笑容對着電話那頭開了句玩笑:“我覺得我真離不開你了。”
“滾。”陸懷徵笑斥。
掛了電話。
孫凱想到給方言打了個電話,這是唐指導的電話,他們所有人的電話都在原來部隊沒帶過來,所以方言那邊顯示的是陌生號碼。
電話響了三遍都沒人接,結果最後接起來還是個男聲。
孫凱一下就愣了,握着電話回頭看了眼號碼,沒錯啊。
“你誰啊?”
那人也是一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你就是孫凱吧?”
“你他媽誰啊?!”孫凱急了。
對方:“你彆着急啊,我是方言同學,今晚同學聚會,方言喝醉了,她正在我車上,我送她回家。”
“你他媽蒙誰呢,喝醉了你接她電話?!”
對方無奈扶額:“我是方言的前男友,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晚只是單純地送她回家,因爲她喝醉了,我知道你們快結婚了,我不會破壞你們感情的。”
說完,對方直接給掛了。
孫凱在這邊急得抓耳撓腮再打過去,對方已經不肯接了。
靠!
他悶聲砸了下牆。
……
凌晨一點,夜涼如水,朦朧月色薄紗般地從走廊窗戶裡灑進來,攏着於好小小的身子。在廁所吐了一個多小時,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幾乎是面無血色,被着慘淡的月光襯得,更是慘白。
她人坐在審訊室外的長椅上,仰頭靠在牆上,一點一點回想今天的審訊過程,和他臉上的每個表情,盡數在腦海裡如慢鏡頭般回放。
鬍子。
他不是慣常留鬍子的人,因爲鬍鬚很濃密,耳邊還有刮痕,證明他是剛蓄的鬍子。蓄鬍子是虛張聲勢,還是需要掩蓋什麼呢?
皮膚。
他皮膚是彩繪的,不是自然曬黑的,是塗上去的,於好看到他的大腿,發現他幾乎沒有腿毛。
牙齦潰爛,身體應該患有很嚴重的疾病。
可這些所有零碎的線索堆積在一起,像是一團雜亂無章的毛線,找不到源頭,但唯一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是武.裝分子。
於好第一趟從禁閉室出來幾乎確定了。
他不是武.裝分子,他非常想把自己僞裝成武.裝分子,當得知於好可能把他當成武.裝分子時,瞳孔微微放大,表現出了一種對自己非常滿意的狀態,是假的。
提到學校時,他表情不屑,是真的,學校會不會是唯一的安全地點。
凌晨三點,茫茫黑夜。
月光如流水一般灑在清冷的街上,像是織了一層薄紗般的蜘蛛網,透着濃濃的霧氣,巷子深處似是傳來幾聲狗吠,盤旋在這空空蕩蕩的大街。
軍車一路疾馳,停在邊防站外。
崗哨剛要下車盤問,就見陸懷徵風塵僕僕從車上下來,緊接,孫凱就從裡頭迎出來了。
兩人終於會面。
陸懷徵把包從車上拿下來,彎腰跟駕駛座裡的司機敬禮道別,司機也回了個板正的軍力,便準備開車離去,陸懷徵把包跨上,看了眼孫凱。
“於好睡了?”
孫凱搖搖頭,一臉無奈地看着他,“很堅持,非要等你回來。”
“人在哪?”
“在禁閉室對面的會議室。”
陸懷徵點了下頭,“禁閉室門口有人守着?”
“守着,你過去看看吧,我現在過去鎮上看看搜查結果。”
“行,你先去,等會過來找你。”
剛要走,孫凱又叫住他,“剛可能受了些驚嚇,那變態脫褲子,於好不知道怎麼就吐了,還吐了一個多小時,趙黛琳說她膽汁都吐了,你好好安慰安慰吧,今晚大家都挺辛苦。”
……
陸懷徵沒回宿舍,直接往會議室去了。
頭頂亮着赤晃晃的白熾燈,在黑夜裡把整個會議室照得通亮。
十多天沒見姑娘此刻正趴在偌大的會議桌上,呼呼睡得嬌憨,臉上的肉擠作一堆,嘴成了鳥喙狀,睡得毫無形象。陸懷徵抱着胳膊倚着門框,若有所思地端詳了一陣,直接把門口的開關給摁了。
整個會議室瞬間陷入黑暗。
陸懷徵走過去把窗打開,月光照了些微弱的光進來,正好不輕不重地落在桌上,襯得她的臉如瓷肌一般白,約莫是那光直接落到她眼睛上,於好人沒醒,趴在桌上卻忍不住擰了擰眉,眼看要轉醒,陸懷徵忙拉了拉窗簾調整角度,緩緩地將那束光溫柔地移到她的肩上。
於好緊鎖的眉,這才如雲般,慢慢地消散開。
陸懷徵鬆了口氣,從窗邊走過來,桌上散着一些七零八落的資料,大多數是於好手寫的,還有一副描繪到一半的簡陋地圖,這張圖紙壓在她的半張臉下,應該是睡前她最後再畫的東西。
陸懷徵輕手輕腳去抽,於好腦袋動了動,他忙用手輕輕去拍她後腦勺哄她,一邊慢慢把紙抽出來,直到她不再動爲止,這才收回手低頭去看紙上的東西。
是這鎮的地圖。
他又對照手邊的資料看了眼,應該是在排除位置。
陸懷徵把所有資料放在一邊,彎腰把人從椅子上打橫抱起來,於好手搭上陸懷徵脖子的時候人就醒了,懵懵然睜眼,看見這熟悉的軍裝和氣息,雙手下意識去摟他的脖子,聲音裡都是驚喜:
“你回來了!?”
陸懷徵把人抱出會議室,一邊走一邊低頭看她,笑着問:“驚喜麼?”
於好低頭,手摟着脖子又勾緊了些。
“我知道的,孫隊長說你改簽了,我本來想三點出去接你的,沒撐住,睡着了。現在幾點了?”她這才恍然想起來。
“三點,我剛到。”陸懷徵抱着她下樓梯。
“你抱我去哪?”於好低頭往下看。
陸懷徵垂睨眼,不懷好意地看着她問:“去我宿舍好不好?”
於好騰得整個腦子都清醒了,就聽他漫不經心一聲輕笑:“逗你的,送你回宿舍睡覺,剩下的事交給我就行了。”
“那你呢,你不睡?”
陸懷徵一路四平八穩地給她抱進宿舍樓,上樓梯的時候,氣息還是勻的,於好感嘆這男人體力真好時,聽見他說:“我們睡了,外面炸.彈誰拆?明天如果來不及撤離,我會安排你跟趙師姐先走。”
於好要說什麼,被他直接冷腔冷調截斷:“沒得商量,你不走,咱倆就沒得談。”
“你拿這個威脅我?”脾氣也硬,“不談就不談。”
彼時,剛好走進宿舍,屋裡沒人,趙黛琳沒回來睡覺。
陸懷徵把人直接放到牀上,雙臂拄在於好頭邊兩側,彎着腰身,低頭看着牀上的姑娘,目光在她身上慢慢仔仔細細地梭巡,那眼神似要將她看透,看進骨子裡。
他笑了下,“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麼?”
於好頭髮散在白色的牀單上,整個人格外清透,搖頭。
“我今晚不想走了,留在這裡,你說好不好?”
就着微弱的月光,往日看上去心不在焉的雙眼,此刻格外認真,又透着一些曖昧的……色.氣。
於好忽然擡頭去吻他的脣,毫無技巧可言,只是生澀地去咬他的下脣,很快被陸懷徵低笑着反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