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徵車子停在湖邊, 兩人說話時,湖面上彷彿被月光灑了一層薄薄淺淺的金點子,散着亮眼的光, 於好擡頭, 月光攏着這前擋風玻璃, 對上眼前那雙深如潭水的眼睛裡, 一瞬無言。
“滴滴——”
旁側有車輛要出去, 衝他們這邊高調地鳴喇叭。
陸懷徵笑了下,把車門關上,轉身便繞過車頭上了駕駛座, 等車子匯入主幹道,兩人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直到抵達前方第一個十字路口, 陸懷徵靠着車窗等紅燈時纔想起來要問:“你住哪裡?”
於好報了地址。
陸懷徵那片區沒怎麼去過, 翻手要去找導航, 於好說我認識路,你開就行了。
他收回手, 重新靠回座椅上目光閒散四處望着窗外的街景,等紅燈。
綠燈一亮,鬆了剎車,車子緩緩跟着前方車流。
“再過一個紅綠燈,左轉。”
陸懷徵低嗯了聲。
“你怎麼知道那牛舌……”她沒再說下去。
陸懷徵心領神會, 靠在座椅上, 目光牢牢盯着前方, 沒答。
於好以爲他不會再回答, 車子左轉的時候, 轉向燈撲登一亮,忽而聽他聲音清淡的開口:“在門口抽菸的時候看見了, 廣告牌上白紙黑字寫着,週六特惠。”
說完,橫斜她一眼,又笑着問:“怎麼?以爲我跟別人來過?”
於好沉默。
他又勾了勾嘴角,“我沒那麼空。”
“我去過覃青門。”
於好沒頭沒腦冒出一句。
陸懷徵驀然轉過頭。
於好對上他的眼,“找到你說的情人眼了。”
高中的時候,他經常誆她。其實他自己都記不清當時究竟編了些什麼故事,大多都是小時候從書上看來的,又或者是聽老爺子講的,添油加醋加加工便鑄就了一個個匪夷所思的故事說給於好聽。原先只是想逗她,後來發現她每回都聽得格外認真,聽到最後,還意猶未盡追着他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他就賣關子,笑笑不肯再說下去。
其實哪有什麼然後呢,壓根兒是編不下去了,偏就她這麼好騙。
後來說到情人眼,那是他小時候跟着爺爺下鄉的一個地方,覃青門有座很有名的山,那山不似一般的山翡翠青綠、高低有致的。山頂光禿,滿山盡是堆積的亂石,一湖池水穿波而出,風吹日曬久而久之,磨盡石頭的鋒利,這對亂石竟風化成了一座座奇峰,吸引了大波遊客爭相前往。
最出名就這情人眼,山下一座幽幽空谷,鳥兒飛過的時候,低鳴一聲便是情人間綿長的呢喃自語。
前去的遊客,爲圖吉利,便都在石頭上刻下彼此的名字。
陸懷徵當時說到這時,他拍了拍於好的腦袋說,“我下次去的時候,把咱倆的名字刻上啊。”
那都是年少時的玩笑話,他這人家教好,最不興亂塗亂畫,下雪天的時候偶爾寫寫她名字,是紓解,一抹痕跡便消,不拘束。
若要他正兒八經往情人眼上去寫他倆的名字,他還真覺得臊的慌,也不是爺們乾的事兒。
陸懷徵回過神來,車子剛好在她落下停下,熄了火,降下車窗,笑:“是麼?找你名字去了?”
於好臉一紅,不自在側過,“沒有。”
他從扶手箱裡拿出一盒煙,捏在手裡,低着頭隨意抖落出一支,“沒找到失望麼?”
沒聽到回答,陸懷徵擡頭去看她,發現於好正怔怔盯着他。
原本就窄小的車廂空間,卻因她這灼熱的眼神忽然變得逼仄起來,她眼睛比一般人黑亮,因爲不懂拐彎抹角,帶着一種直白的坦率。
她真的幾乎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絲毫不懂的掩藏。
從婚宴那晚的倉皇無措,到軍區那天的躲閃退避,再到現在的大膽躍躍欲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幾乎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說什麼。
車廂氣氛旖旎,暗香涌動,陸懷徵想,應該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淡很好聞,忍不住讓人靠近。
“陸懷怔。”
她聲音也軟了,有點像以前自己逗她時,她惱羞成怒追着他打被他反手擒住壓制,然後軟着嗓子跟他求饒。
陸懷徵莫名覺得熱,後頸竟冒了些汗。
這名字,叫了千百遍,高中她也是這麼陸懷徵陸懷徵地叫,不管身邊的朋友怎麼叫他,她都是一聲乾脆的陸懷徵。
偏就他這狗腿性,還每回都應得特別快,上一秒還跟家冕閒扯,下一秒聽見她喊他,頭還沒轉過去呢,先嗯了聲,再回頭去人羣中找她,發現那姑娘的身影一笑,快速跟家冕結束話題跑過去找她。
家冕說他太上趕着了,不會被人珍惜的。
剛纔那一聲,他原是低着頭從煙盒裡抽了支菸,準備含進嘴裡,聞聲也幾乎是下意識便應了聲嗯,煙還捏在手裡擱在嘴邊,一頓,側頭去看她。
他挑眉,示意她往下說。
淡白月光透過樹梢,溫柔的落在車頂上,些許餘光落在她臉上,襯得那雙剪水的雙瞳更動人。
陸懷徵覺得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了,這才哪兒跟哪兒。
下一秒,
“其實今天還是挺高興的。”
於好笑着說,那笑容恍眼,嘴角帶着淺淺的梨渦。
陸懷徵把煙又放回煙盒裡,沒了抽菸的興致,丟回扶手箱裡,轉頭漫不經意地去看窗外,嘴角微揚:“看出來了,就差寫腦門上了。”
她盯着他,真誠地問他:“是麼,我這麼明顯麼?”
陸懷徵轉回頭,看着她:“說實話麼?”
她點頭。
陸懷徵往前湊了湊,男人的呼吸驟然拉近,於好跟老僧入定似的,一動不動地睜着雙眼睛看他,就聽他笑着慢悠悠地一字一句道:“因爲我太瞭解你了。”
說完,隨手解了她的安全帶,“你可以回家了。”
……
於好上樓還沉浸在他最後那個似笑非笑的眼神裡,感覺自己一下子在他面前成了透明人了,可又不知,他是真的瞭解她麼?
十二年不見,他真是比以前更會……勾搭女孩子了。
腦子又忍不住想到,那天在心理髮泄室他跟吳和平那些令人臉紅心跳浮想聯翩的對話。
這大概就是所謂男人的劣根性?
進門的時候,聽見樓下汽車轟鳴,應該是他開車走了,說不定又是坐在車裡抽了支菸才走。
馮彥芝靠着窗,一臉興然地抱着胳膊看着她,“你沒坐小沈的車回來啊?樓下那車是誰的啊?”
於好低頭換鞋,頭也沒擡:“朋友。”
馮彥芝來了興致,“男的女的?”
於好如實答:“男的。”
馮彥芝點點頭,“做什麼?”
於好把鑰匙丟進婁裡,站在玄關處斜眼瞪着她。
馮彥芝嘖了聲,“幹嘛,我關心關心不行啊?”
於好懶得搭理,轉身走進廁所,馮彥芝又陰魂不散跟了過來,“你跟小沈真沒機會了?”
於好低着頭,掬了捧水抹了把臉,蒙着臉悶聲說:“媽,如果我答應您今年結婚,您是不是就不去煩沈師兄了?”
馮彥芝眼睛一亮,“好呀,不過別給我帶些不三不四的人回來,我跟你爸要考覈的,不要求小沈那樣的條件,至少得有個正經工作吧。”
於好低頭想想,當兵的也算是個正經工作了。
“行。”
點頭答應。
馮彥芝這才高高興興找老於去了,老於同志半身靠在牀頭窩在被子裡看書,牀頭亮着一盞微弱地燈。
馮彥芝推門進去,反手將門虛虛掩上一道細縫。
“咱女兒要結婚了。”
呸!
嚇得老於差點從牀上一個軲轆滾下去,直接從牀上坐起來,丟下書,摘下老花鏡,皺着一張臉瞠目結舌地看着馮彥芝,石破天驚一聲:
“啥?!!!!!”
馮彥芝哎喲一聲捂了捂耳朵,走過去,在牀邊小聲噓了聲。
“你小點兒聲,我剛纔聽她說,她答應我說今年結婚。”
老於同志賊不信,“她答應你今年結婚?!”始終覺得不可思議,皺着眉頭氣急敗壞地拿手上的眼鏡指了指馮彥芝:“你是不是把她逼急了?她才說隨便找個人回來結婚?我正式通知你啊,馮彥芝同志,你再逼她,你再逼她!你再逼她,我跟你離婚!”
馮彥芝一愣,臉色驟變,冷着聲兒:“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老於同志哼一聲,“我說你再逼着我女兒結婚,我就讓你沒有老公!”
“誰不離誰孫子,明天上民政局去!”
馮彥芝這人最不怕威脅,衝她這脾氣秉性這事兒一咬牙一跺腳也是分分鐘能幹出來的,老於這人也是非常知道怎麼認慫。
癟了會兒嘴,不說話了。
見她臉色緩和了些,忙轉開話題,“好好到底怎麼說的?”
馮彥芝還在氣頭上,“你自己問去!”
“剛纔那是氣話,你彆氣了啊,我就是擔心你把女兒逼急了,她等會隨便找個來路不明的人結婚,這不是毀了她一輩子嗎?”老於同志墊着掌說。
馮彥芝叉腰沒好氣:“剛纔我在窗戶那兒看見她坐了一陌生男人的車回來,兩人在車裡坐了好久,也不知道幹了什麼,進門時那臉都還紅紅的,估計是那男的。”
老於坐了個咦的嫌棄表情,“無聊不無聊,人小年輕的事情,你還偷看?”
馮彥芝哼一聲。
“車牌號我都記下來了,明天就找人調查調查,這男的到底什麼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