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寢不語,女眷席上無聲無息,偶爾有杯瓷碰撞的聲音,相較之下,男賓席上就顯得熱鬧了許多。
借大年的喜氣兒,男人們鬧鬧轟轟的,向公公立在皇帝身邊,扯高了嗓門唸了一篇迎新賦,駢四儷六,平仄對偶,洋洋灑灑一長篇,卻內容空洞,言之無物,倒是十分符合天家一貫作風。
宗室子弟們輪番敬酒,先敬皇帝,再敬幾位輩分高的叔伯,一輪過完,下面人想去給儲位熱竈豫王殿下敬酒,可面面相覷間誰也不樂意去當這個出頭鳥。
哪曾料到,四皇子舉起酒盞往二皇子處去,雙手捧杯,語氣極平緩認真:“弟弟恭祝二哥新春大吉,龍馬精神。”
二皇子笑得爽朗,手一伸,酒盞一舉便仰頭一飲而盡,臨了拍了拍四皇子的肩頭,連聲笑道:“借四弟吉言,借四弟吉言啊!”
四皇子面色微動,愣了愣,隨即跟着二皇子也朗聲了笑起來。
四皇子敬完酒,開了個頭兒,下面人便踊躍了起來,如今還能參宴的宗室子弟其實血脈與皇室已經離得有些遠了,可衆人給二皇子敬起酒來,語氣卻親熱得很——任誰都想得到,照皇帝如今的偏心程度,皇帝駕鶴西去後,只能是長子即位,趁龍潛之時不與未來君王套好關係,往後一表千里遠的,誰還記得有你這麼個人啊。
六皇子看了看簇擁在二皇子身邊衆人,眼色一斂,輕擡了擡手。淺酌一口花雕酒。再一擡頭卻出乎意外地看見了平陽王次子周平寧直勾勾地望向他。平陽王與今上血脈親近,膝下只有兩子,庶出次子周平寧未娶陳家次女之時,從來不夠格在這種地方出現。人家是妻憑夫貴,他倒好,軟飯吃上癮了,來了個夫憑妻貴。
花雕酒味清亮馥郁,在口中繞舌三圈。氣味濃厚卻溫和。
六皇子單手執盞,透過人羣,朝周平寧方向,頷首遙遙致意,然後先乾爲敬。
周平寧眉梢一挑,雙手舉盞,喉頭微動,隨即一飲而下,翻過酒盞示意酒水一滴不剩。
六皇子笑吟吟地看着,嘴角愈漸勾起。周平寧如今像被拘在牆腳的困獸,又像一把枯柴。只要有人給他一點兒明火,他能夠立馬燒起來,然後熊熊烈火,幾近燎原。
幾輪酒喝完,屏風那側已經是一行人起駕往太液池去,除夕家宴之後通常會大放煙花,隔着碧波盪漾,煙花綻開,模樣倒映水面之上,比在夜空裡瞧更好看。
行昭有孕不能受驚,留在了綠筠大殿內,歡宜亦是。
欣榮家中的阿元比阿謹大不了兩歲,小孩子樂意同小孩子玩樂,阿謹拉着阿元的手不撒手,歡宜只好將長女託付給欣榮,又神情嚴肅地很是交代幾句,無兒無女一身輕,兩個孕婦坐一塊兒嘮嗑也算是互相照看,方皇后表示很放心。
湖心亭中人頭攢動,華燈高掛,按序落座,不久後,太液池那頭就高聲呼嘯“咻咻咻——”三聲直衝雲霄,隨即高空之中就“嘭”地一下打開,禮花大開大合,在空中停頓片刻,能很清晰地看出來是大周疆域的輪廓,停頓之後點點火星飛快地往下墜,光亮逐漸湮沒在鏡湖之上。
皇帝帶頭拍手,下頭有人朗聲奉承:“今上治世三十載有餘,北平韃靼,南定海寇,西收嘉峪,東復高麗,且中原大定,其功可比舜堯,其利可攀炎黃!”
其實東南海寇尚未平復,可誰人敢在此處觸皇帝黴頭。
皇帝往椅背上一靠,向下垂落的臉皮猛然一顫,帶了些志得意滿,再微不可見地擡起下頜,半眯着眼睛,嘴角扯出一絲笑來。
方皇后看了皇帝一眼,神色平靜地轉過頭去,歷史上昏庸無能的帝王晚年大抵都擺脫不了好大喜功,聲色犬馬,修道問佛的路數,她卻從來沒想過他...會將這三樣全佔齊了,還添了一樣服食五石散。
也不曉得後世的史冊會怎麼記載他和她。
大概也會像那些帝后一樣吧。
一筆草草帶過,將他們一生的恩恩怨怨全都塵封在已經泛黃的歷史裡。
皇帝顯得很得意,手一揮,喑啞嗓子:“這些煙花是內務府備下的?”
“回皇上,是珍寶司研製出來的。”向公公躬身答疑。
“賞——”
皇帝一聲賞字兒還沒說完,卻聽見了平陽王突兀插進來的聲音,“這疆域之外東西南北的功勞,皇兄自然是前三百年後三百年的頭一人,可臣弟卻聽聞大周疆域之內卻尚有不太平。”
皇帝眉心一擰,接着心火便起,暈暈乎乎中蹙眉發問:“何處?何事?緣何無人向朕通稟!?”
平陽王眼風向六皇子處一掃,趕忙起身撩袍,叩跪在地:“回皇上,今日本是良辰佳夜,本不該談及此話,可事出緊急,臣弟只狠心做那掃興之人。臣弟掌管宗人府已久,年前清查宗人府賬冊,這才發現江南貢稅年復一年,愈漸低迷,今載貢稅竟不到兩百萬兩白銀,由江南一帶分發至宗人府的銀兩竟然不足三萬兩!”
平陽王話頭一頓,雙手撐於青磚地上,頭俯低,接着說道:“區區三萬白銀能做什麼?宗室一年的花銷就在十萬雪花銀之上,宮裡進進出出僅脂粉香料一項就達十萬兩白銀。江南一帶富庶沃地,貢稅宗人府這三萬兩白銀只是其杯水車薪,如同商賈富家打賞一兩銅子與街邊叫花啊!”
皇帝不問朝事已久,對貢稅銀兩全無概念,卻聽平陽王語氣沉凝,再看其神色嚴重,不禁慢慢將身形坐直,挺一挺腰桿,卻發覺用了力氣也挺不直了。
和皇帝一起慢慢坐起來還有六皇子和方皇后。
平陽王所說正是六皇子這幾月所細查之事,連戶部都不敢輕易拿江南開刀,六皇子憑仗的不過是皇嗣子弟的身份,纔敢在水面之下進行徹查——連他都要忌憚,不敢貿貿然地將清查擺在檯面上來,平陽王如何敢?!
平陽王一貫都只是個閒散親王,好養花逗鳥,再好美人歌賦,還好綠水青山,唯一不好的就是權勢爭端,皇帝要擡舉胞弟,將宗人府交給他打理,皇室宗族到如今已是疏遠得很的血脈關係了,打理個宗人府壓根就沒有宗室子弟過多時的困難,縱然如此,平陽王尚且不能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哪裡來的能力插手江南舊事?
說他能見微知著地從宗人府的賬目上看出了江南一帶藏污納垢之況,六皇子打死都不信。
平陽王想做什麼?
六皇子眼神瞬時一黯,隨即看向周平寧。
周平寧眼光一閃,恰好與六皇子對視片刻,輕輕囁嚅了嘴脣,做出一個不甚清晰的嘴型。
陳家的陳?還是臣子的臣?還是懲罰的懲?
六皇子腦子裡飛快地轉,陡然一個機靈,手一把捏在椅凳之上,剛想開口,卻聽靜默之後皇帝有氣無力的一聲。
“你是說江南一帶私吞稅銀,蠅營狗苟之輩勾結成黨,欺瞞於上,壓迫其下...將朕與皇家當作叫花子在打發!?”
皇帝后言異常激昂,這是在挑戰他帝王的權威,沒有人可以挑戰他這個皇帝的權威!皇帝青筋暴露,破口而出。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稟皇上已有三年之久。”平陽王將頭埋得更低。
“爲什麼沒有人同朕說過!戶部官員吃的是天家的糧餉,穿的是朕賜下的錦羅,拿的是官家的雪花銀!尸位素餐,無所事事!”
皇帝一掌拍在木案之上,“啪”的一聲其實不算太大,可滿堂之中卻只能聽見這一聲響。
沒有人敢接話,天際處尚且還有幾點來不及墜下的火光。
平陽王很懂得如何挑起皇帝的怒氣,哦,不對,是陳顯很懂得皇帝最在意最看重什麼。
身爲帝王的權威,和對這片土地絕對的控制與掌握。
六皇子心下暗忖。
平陽王飛快擡頭看了六皇子一眼,趕緊低下頭,聲音極快地說道:“稟皇上,萬幸萬幸!戶部官員尸位素餐,可端王殿下卻先天下憂而憂——端王殿下已然翻透江南官場十幾年來的賬目明細,年前將派人往江南清查徹查,實乃天下之幸,賢王典範啊。”
六皇子心下一沉,靜待後言。
皇帝有些摸不清楚平陽王意在何處了?怎麼突然就從江南官場勾結黨羽一事跳到了給老六歌功頌德上,莫不是老六精心安排的這一臺戲碼?
皇帝看了看六皇子,蹙緊眉頭又轉首看向平陽王:“查得可有眉目了?”
平陽王搖頭,“端王殿下一己之力已屬勉強,臣弟懇請皇上特派官員,隨端王殿下再次深入江南一帶,徹查此事,以正我大周國風,趨官場不正之氣!”
平陽王再重複一遍,語氣堅定:“臣弟懇請端王殿下再入江南,以正國本!”
原來如此!
六皇子恍然大悟!
將他逼出定京,逼到江南,他與江南官場積怨已深,陳顯玩得好一手借刀殺人!
平陽王此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將他捧得老高,更是他率先插手江南賬目一事,若不隨官南下,他所做之事無非爲沽名釣譽,故作姿態罷了!
六皇子手一擰,將要答話,卻有一小跑飛快的小宮人疾步入內,雙膝跪地,高聲稟告:“端王妃突然腹感微恙,望張院判與端王殿下往綠筠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