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臨安侯太夫人近來身子舒爽了些,既見了陳顯陳閣老的妻室,也有顧夫人來請過安,蓮蓉回家一趟不容易,回來時被榮壽堂的媽媽構陷她順手偷了東西,還是二夫人出手相助,這才脫了身...聽蓮蓉說,她的老子娘在府裡也失了勢,好歹二夫人還願意幫襯,後院裡頭除卻太夫人又沒個正經主子在了,日子倒也過得去。”
蓮蓉回去一趟,跟進了龍潭虎穴似的,和老子娘說完話兒,有人拽着不許她走,有人撒潑來打她,還是二夫人出面才平定下的局面。
賀太夫人這回沒反應過來,反倒讓行昭搶了先——順手請蔣明英去賀家討了蓮蓉一家子的賣身契,打着給溫陽縣主在外頭辦事的名號,在自家要一房奴僕算不得什麼大事兒吧?
行昭想一想有些後怕,若叫賀太夫人下了先手,拿捏住了蓮蓉一家子,蓮蓉或許也不會反水吧?
可做主子的不能叫下頭人看誰家的籌碼大,再決定爲誰忠心,索性將所有的籌碼全攏過來,別讓機會去考驗人心的忠心有幾成——這也是方皇后教導過她的。
過了上元節,日頭漸漸晴起來,六扇窗櫺都支起了角。
宮裡頭喜歡雙數,雙喜臨門,八仙過海,六六大順——連幾個活下來的皇子都是二、四、六排下來的,是不是真是雙數更吉利些?
行昭眸光閃了閃,邊說邊將眼神收了回來,“母親去後,祖母稱病稱了近兩年,哥哥外放去了福建,榮壽堂的大門才重新打開,看着長房嫡孫使盡招數只是爲了不認祖歸宗。想是慌了吧。”
三年孝期一過,行景回京,火速定親成家,更有理由不回臨安侯府了。
賀太夫人這纔看清楚,兒子不可靠,就想着要把孫子攥在手心裡了。
怎麼攥?
景哥兒的底氣和靠山是方家,一步步地蠶食下去,方家先失兵權,再失聖心,當靠山自顧不暇。又到哪裡去顧忌自家的外甥!
不得不說賀琰連他孃的半點心機和看一知三的本事都沒學到。
“獨木難成林,賀家憑一家之力做不成這件事,先要洞悉老四的隱秘心思。再找到段小衣,將段小衣送進宮來,最後把握時機誤導瀟娘。”方皇后語氣淡淡的,邊說邊剝了個糖炒栗子,探身塞到行昭嘴裡。“宮裡宮外要面面俱到,找人塞人要做得輕絲暗縫,就連皇帝的反應和方家的反應都要一一算到。顧家是有個顧太后在宮裡頭撐着,可癱得連話兒也說不太清楚,顧青辰和顧婕妤能做什麼名堂來?陳家倒是很有動機,陳媛是悉心教導的嫡長女配了個沒出息的皇子。對陳家沒多大益處,攪黃這樁親事沒可能,可勾起皇帝的愧疚再尋機哭上一哭表表忠心。皇帝是鐵定心軟的。至於臨安侯家...”
方皇后頓了一頓,手上沒閒着,麻利地又剝了個栗子順手餵食,“全定京城裡最恨咱們家的,怕就是賀家了。賀家太夫人要是沒攪和,我就把這栗子殼兒給吞進去。”
一個栗子還沒來得及嚼完。又來一個。
栗子香香糯糯的,一口咬下去又綿又軟,行昭邊嚼邊點頭:“...走過的路都會有腳印子在,做過的事總會有蛛絲馬跡,慢慢查下去,早晚能查到。”好容易嚼完嚥下去,這才又開口說話:“反正您不查,儀元殿也不能閒着。”
到底是自家兒子,就算尚存一絲疑竇,皇帝都要查下去。
可行昭很懷疑究竟能查出個什麼名堂來。
走過的路是會留下印子,可大雪一覆過去,就什麼也瞧不見了。做過的事毀屍滅跡之後,便什麼也找不到了——要不然那日段小衣怎麼會慫恿四皇子乾脆對瀟娘下狠手呢,矛盾激化是一個方面,可他未嘗就沒有閃過一絲一了百了,收手罷休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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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昭的懷疑在晚間就得到了證實。
“段小衣出身莊戶人家,家在皖州,是家中長子,下頭還有一弟一妹,因爲段老漢是個好賭的,輸了田地又欠了賭債,便索性將段小衣賣到了戲班子,拿了筆錢,又輸了個精光,便被追債的打死了。下頭的弟弟和妹妹都在饑荒裡餓死了,段小衣獨條條一個人跟着戲班子來了定京,被樂伎苑的採買相中的,便又被買進了宮裡...”
蔣明英神色顯得很平靜,站如鬆坐如鐘,很有鳳儀殿第一女官的架勢,默了默,第一女官的臉上出現了裂痕:“至於給方娘子指路的宮人,按照方娘子所說的體貌特徵,來來回回找了幾圈,東六宮西六宮,六司的宮人,內務府的宮人,哪處都找了,皇上要將這事兒壓下去,我們便只好暗中去尋去比對,可哪一個都不像。”
主子交待下來的任務沒辦好,這就是她的不力。
段小衣的身世聽上去好清白——活脫脫的是一個苦命的,最後走錯了道兒的小郎君,可任誰心裡都清楚,這並不可能。
方皇后默上一默,卻陡然聽見懸腕練字,坐在炕上的小娘子清清泠泠的話兒。
“活人不好找,死人好找。蔣姑姑去找一找從十月初八之後,各個宮裡報到六司的去世的宮人,或是暴斃而亡,或是纏綿病榻最後撒手人寰的,或是因意外身死的,都要尋上一番。”
如果活人堆裡沒有,那會不會已經卸磨殺驢了呢?
宮裡頭死個人容易得很,茶上燙了,四十個杖責賞下來,一半命就沒了,天寒地凍的再被人甩到沒地兒避風的屋檐下凍上幾天,另一半命又沒了,任誰也不會爲他叫上一聲屈。
方皇后執掌後宮之後,這個風氣剎住了,哪個宮死了人要先去六司報個信兒,上了冊子查明瞭緣由之後,才準重新撥人去那宮裡服侍。算是對風氣的對抗,可也是種無奈的妥協。
蔣明英回了神,眼眸一亮。連聲稱喏。
方皇后便笑:“西北有句話叫跟着好人學好人,跟着算卦學跳神。歡宜和老六都是聰明的,日日攪和在一起,倒還是有好處,至少心智有提升。”
行昭動了動眼色,筆尖一動,筆劃往外一撇,像極了那盞花燈上那一行裡墨色的大雁。
六皇子周慎根本就沒出宮,更沒和她一起逛燈會,怎麼就能送了一盞她心喜的一模一樣的花燈來瑰意閣?
她感覺自己提升了的心智又有些不夠用了。乾脆搖了搖頭,將筆擱在一旁,手撐在盤成八字的雙腿上。探出半個身子輕聲問方皇后:“姨母,您覺得您活得憋屈嗎?日日謀劃,防不勝防的...”
方皇后端着茶盅愣了愣,眼睛定在袖口上繡得一層覆着一層精緻得不像話的花樣子上。
“憋屈?我不憋屈。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饑荒裡和自己兒子搶飯吃的人少了?書塾裡你念得好。就一定有人奮起直追要比你念得更好。莊戶人家的女人們要憂愁田地生計,高門大戶的女人們要主持好中饋,打理好後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每個人都在掙扎,不可能事事順遂的。傻子都知道宮裡頭吃人不吐骨頭,我是皇后。是豎在別人眼前的靶子,別人不瞅準我打,瞅誰打?沒要我去耕田種地掙生活。就讓我換種方式拼力氣,想一想,其實上蒼很公平的。”
過着更尊貴的生活,就要承受波及面更廣的風險。
方皇后是這個意思吧?
可惜過哪種生活,從來就不是自己能選的。可是人還能選自己該怎麼過下去。
行昭斂了斂眸,一回瑰意閣就讓其婉把那盞花燈從樑上取下來。放進庫房裡了。
第二天一大早,趕在行早禮之前,蔣明英捏了一張單子神色不太對勁地進了內廂,行昭正陪着方皇后用早膳,聽蔣明英沉下聲兒來一鼓作氣地回稟,便不由自主地放了銀箸。
“從十月初八至今,東西六宮共有十三個宮人過世,篩了又篩,符合方娘子描述的,只有一個...”
行昭屏氣凝神。
“可...可那個宮人是陳德妃宮裡的人,在十月初十,掛燈籠的時候不小心從高處摔下來,摔到了頸部,當場就死了...”
德妃宮裡的人!
說出去皇帝會信嗎?
陳德妃是四皇子的養母,養了五六年了,母子情分一向很溫和,德妃就指着皇帝殯天之後,四皇子開了府接她出去養老呢!她會設個套爲了打擊方家,而讓四皇子去鑽?
“那個宮人的來歷呢?”行昭的聲音也沉了下來。
蔣明英堪堪鬆了口氣兒,擡了擡下頜,“那個宮人是十年前入的宮,入宮的時候才六歲,因爲年歲小一直在浣衣巷裡當差,後來認了個師父總算是領到了體面的差事,她師父去了之後,她便去了德妃宮裡當差...哦..她師父往前是伺候過賀皇后的宮人...”
行昭大愕之後,竟然有種如釋重負之感!
這不就對上了!
段小衣是皖州人,陳家是皖南世家,摁得下也捧得起。
賀皇后掌住後宮多少年?威信有多高?看看她編撰的那本《女訓》吧!就算死後也能留下勢力在宮中,她也能做到!賀家就算頹了,百年世家的名聲也不是白叫的!
皇帝沒明說,證據沒確鑿,賀家就還能苟延殘喘,伺機而動!
陳家找人送進宮來,或許目的很單純,只是想挑出四皇子錯處,以家族女子的犧牲得到更大的利益,而賀家卻利用這個時機,趁亂佈下了一局棋,劍指瀟娘,意在方祈!
行昭看了方皇后一眼,突然覺得這個虧沒白吃,各家的意圖都能管中窺豹了,在方家難得鬆懈的時候,別家的盤算和角力已經在進行了。
前世的陳家靠着從龍之功,成爲贏家,賀家與其並肩而立。
卻沒想這一世,陳家與賀家的結盟,如今便已初現端倪。
此番角逐都是小試牛刀,從微處着手,過後的爭儲之戰,才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PS:
行昭把花燈擺出來,聽了方皇后那番言論後又收回去了,其實能看出來行昭是在搖擺的吧?還有段小衣的弟妹,要聯繫前後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