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正殿裡女人們鶯鶯燕燕的聲音此起彼伏,林公公一如既往地佝頭彎腰,餘光卻掃到了行昭若有所思的臉上,又道:“下朝之後,臨安侯邀馮駙馬上了侯府的馬車,他們說了些什麼...奴才便不得而知了。”
內室裡聽什麼聲音都有靜悄悄的感覺。
行昭回過神來,莞爾一笑,擡眼朝博古雕花的隔板望了望,林公公頓時會意,笑言:“皇后娘娘自然是知道的,讓宮人們備着,怕是過會兒皇上要過來...”
昨兒個夜裡,皇帝沒過來,但是派了向公公過來,說是送兩筐新上貢的橘子來,四個內侍,兩人擡一筐,裡頭黃澄澄的,一個緊緊地挨着另一個,像小娃娃的笑臉兒。
送的是橘子,又不是金子。
就算是送赤金的橘子,也不需要讓儀元殿頭號總管來送,說是送吃食,不也是爲了安方皇后的心。
記得方皇后見着這兩筐橘子時,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之後才吩咐蔣明英把橘子擡下去,行昭當時沒聽清楚方皇后之後又低吟了句什麼話兒如今回想起來,卻發現自己好像是聽得一清二楚。
“二十年前的方禮能夠被偷偷塞過來的一方糖酥感動得不能自已,如今卻再也回不去了...”
語氣裡暗含着竭盡心力之後的怠惰,更有心死成灰的認命。 шωш★Tтka n★¢○
方皇后與皇帝的故事,大概也能譜成一曲悠長綿綿的悲歌,勢均力敵,兩廂角逐,多好。
行昭抱着軟墊枕靠,窩在紫藤搖椅裡頭,搖椅搖啊搖。行昭仰着頭望着紅瓦琉璃雕甍,微微闔了眼,竟無端想起了前世裡頭一次見到周平寧的場面。
二皇子榮登大寶,一向與之親厚的平陽王庶子周平寧自然雞犬升天。
加銜爲一字王,又接替平陽王掌了宗人府,一時間風頭無兩。
可沒頭沒腦撞進她心裡頭的那個人,只是春風得意地駕馬遠行在太液池邊的那個少年郎,不是什麼晉王,更不是在皇帝跟前紅透了的寵臣,就只是個在暖陽下。扭身看向別人時,會咧嘴笑開了的男兒漢。
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從此便誤了終身。
現在想一想,若是周平寧沒有這樣的好相貌,自己會喜歡上他嗎?或許是不會的吧,前世裡被方皇后嬌寵得無法無天的賀行昭,見慣了美好的奇珍異寶。喜歡一切美的好的東西。
多麼膚淺啊,甚至比她的母親還要膚淺,執着一生的男人在她心裡大概抵得上一隻燒得極好,釉色極亮的古窯青花瓷器,可惜還沒拿到手,就被別人打破了。然後心心念念地痛苦地耗盡了一輩子。
外殿的聲音漸弱,行昭伴着漸行漸遠的女人軟語鶯歌的聲兒,緩緩闔了眼。輕笑一聲。
行早禮一過,方皇后風風火火地進來,幾下吩咐完,便攆了行昭過去描紅,行昭不肯。將筆墨紙硯搬到了偏廂裡頭來,就挨着方皇后寫字兒。方皇后一頭看着冊子一頭關心着行昭的字兒,時不時發表幾句評論。
“還不錯,小娘子臨顏真卿不好練,懸腕也懸得還算穩,字也方正。”
時人講究個“見字如見人”,字裡頭能見着的風骨好像就能代表這個人的秉性了,想一想也不見得,喏,賀琰不就能算上一個。
行昭便笑:“阿嫵本來是不願意練顏真卿的,累得慌。練小楷就不用懸腕,手能放在桌沿邊兒上擱着不費勁,往前三姐最討厭寫大字兒,就是因爲這個緣故。”
方皇后捨不得真拿手去敲行昭的額頭,笑着做了做樣子,想起什麼,邊“嘩嘩”地翻着冊子,邊說:“賀三孃的婚事算是定下來了,最近一直忙叨叨的,沒來得及同你說。欣榮夫家的王夫人去拜訪了賀二夫人,賀家的女兒生得都不差,倒一眼就看上了。聽欣榮說賀二夫人歡喜得很,提了八色禮盒去欣榮長公主府上拜訪,估摸着最近就能下定吧。”
欣榮嫁的王家是世代讀書人家,不算太顯赫,可官場上擔着職的也一直沒斷過。人丁簡單,三代單傳,王夫人爭氣生了三個兒子,沒庶子沒庶女,方皇后就是看在王家的家風上才讓欣榮嫁過去了,果不其然小夫妻兩琴瑟和鳴,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行昭手頭一頓,墨滯在了紙上,留下了一團濃密的墨色。
行明個性純良,直率體貼,王三郎是嫡幼子,聽起來也是個軟和溫良的人,兩個人應當會相處得很好吧?退一萬步說,行明難嫁,靠着方皇后總算是嫁了個體面的人,外人聽見了只會讚一句,門當戶對,佳偶天成。
可身邊的哪一樁婚事又不是門當戶對,外表光鮮呢?
行昭希冀着行明能過得好,這世間每一個有着底線的人都能過得好,可過得好和活得好,是兩碼事。
“能不能讓三姐進宮來一趟...阿嫵總歸是不放心她,三姐這個人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卻很是敏感...”
小娘子輕聲緩言,有不放心也有牽掛。
方皇后哪裡聽不出來,她最喜歡行昭的,就是小娘子無論經受了什麼,總還能愛,心裡面還能容下人,還會竭盡全力地繼續往前跑。
“等忙完手頭上的事兒就召賀三娘進宮一趟,左右兩家也通了氣兒,王夫人是個聰明人,看得清楚得失。”
方皇后說得奇怪,行昭卻聽得很明白,就算賀琰失了勢,皇帝看在方家和景哥兒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一摟到底,賀家世家名門,盤桓百年下來,已經在定京苦心經營成了一棵枝葉龐大的大樹,扳斷一枝分支,樹是不會死的,保不齊還能長得更茂密。
行昭笑一笑,沒再說話。
安寧的辰光總是過得特別快,方皇后原以爲皇帝下了早朝批了摺子就會過來,哪曉得登堂入室的卻是另一位不速之客。
行昭侍立在旁,垂眸斂容,心裡卻驚呆了,這還是那個眉目高傲,神色恬靜的顧太后嗎?
和賀太夫人差不離的年齡,卻像是在一夕之間就花白了鬢髮,瞬間變得蒼老起來——兩鬢斑白,神情萎靡,只還剩了挺得筆直的脊背,強自鎮定。
是啊,從小捧在手心裡的幼女,惹惱了九五之尊,如今被悽悽慘慘地圈禁起來,後事未知,她哪兒能不急不慌呢?
方皇后沒來得及換衣裳,穿着一件絳紅蹙金絲凰紋的常服便迎了出去,笑盈盈地扶着顧太后的手入了內室:“母后,您怎麼過來了?昨兒個不是才說您身子不太好嗎?倒是臣妾不孝,還累得您...”
話音尚浮在微塵之中,便被顧太后拂袖強硬打斷。
“皇后是不孝!”
五個大字兒堵住了方皇后的所有出路,行昭卻眼見着方皇后神色一動,脣角一點點勾起,眼裡頭的光慢慢匯聚成一個極亮的點。
有些人越挫越勇,有些人遇強則強。方皇后吃軟不吃硬,如今的架勢就像是大草原上一把亮出利爪,要護住自己身後的幼崽的母獅。
“蔣明英帶着阿嫵去偏廂,碧玉帶着宮人去外殿候着,本宮和太后娘娘有話兒說。”
行昭仰着頭,看亭立於大殿之中,衣袂垂地的方皇后,就像看見了一隻已經涅槃重生的鳳凰,是啊,鳳凰,除了方皇后,誰還能擔得上這兩個字呢!
顧太后冷聲一哼:“皇后莫不是還想把哀家孤零零地拘在這鳳儀殿裡頭,就像把三娘拘在宜秋宮一樣?”
若說方皇后是護崽子的母獅,那顧太后就像盲目護短的犬類,狂吠叫囂着,誰會買她的賬?
蔣明英牽着行昭的小手往裡間走,耳後卻能清晰地聽見方皇后的一聲悶笑,方皇后很少笑出聲兒來,表達愉悅也只是目光柔和一些,久在上位,好像已經忘了該如何笑出來。
“鳳儀殿是歷代正宮皇后的寢殿,就算是臣妾想將太后娘娘拘在這裡,御史大人們恐怕頭一個不答應——逾制僭越,三孃的駙馬馮大人就是最忠君知理的,難保不會又一頭撞上儀元殿的落地柱,成全個大義滅親的名聲。”
嘴上功夫,方皇后早已經在行早禮時練出來了。
居心叵測的妾室,折磨人的婆母,不省心的小姑子,幾十年的日子日復一日地過,大概是勤能補拙,方皇后已經能夠遊刃有餘地將此間關係處理得輕絲暗縫了,顧太后話裡有話,還不許人避重就輕了?
顧太后氣得發顫,她受過的氣比她吃過的鹽還多,可她從來忍不下方禮!
“閒事莫多言!”
顧太后想一巴掌拍在方禮的臉上,一想到幼女的慘境,心裡涌上來的悲直撲撲地蓋住了火,轉了調,直奔主題:“三娘和賀家的官司,哀家很抱歉,可三娘丟了個孩子,總已經扯平了吧?皇后也是女人,自然也知道女兒家的無辜,真正的罪魁禍首還在安然度日,皇后卻將矛頭直直對準三娘,莫不是柿子只找軟的捏?皇后不依不饒,可還知道兔子急了還咬人的道理?”
“是三娘和阿福的官司...”
方皇后好心糾正,抿脣一笑,轉身撩開寬大的雲袖,落座於上首,眸色平靜,輕輕擡了下頜,靜靜地望着顧太后:“你們不是兔子,是狼。我是在西北長大的,從小就知道,只要獵人稍稍鬆懈,狼就會一把竄上來,咬斷人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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