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英的聲音輕得像柔順的羽毛落在地上,卻如雷貫耳。
行昭咯噔一下,將眼從窗櫺外的那一叢開得像紅燈籠般爛漫的石榴花上緩緩移到了深絳溫寧的內堂來,蔣明英佝着頭神情高揚,眉梢眼角之間都帶着些歡喜。
“是嗎?是讓她來鳳儀殿還是去儀元殿?”
方皇后分明知道答案,卻仍舊問了這句話。
蔣明英弓着身,抿脣一笑:“自然是儀元殿,若不是將才路過宮道時遇見了儀元殿的秋雁,她多了句嘴,咱們鳳儀殿都還不知道應邑長公主要進宮來呢。女人家做小月子是頂重要事兒,皇上怕是着了急了...”
皇帝當然着急了啊,大周的江山被胞妹玩弄在股掌之中,寵溺與庇佑算什麼?跟這大好河山放在一塊兒,什麼也不算。
鳳儀殿不知道得好啊,不知道就證明方家和方皇后什麼也沒做,最多隻是順個水推個舟,手上什麼沒沾上,一雙眼掃過去,只有馮安東是個居心叵測的壞人——站在大義的立場上,逼着皇帝去處置唯一的妹妹,秋後算賬,就找馮安東慢慢地算吧。
暖陽微熹,幾縷澄亮的陽光順着窗櫺的模樣幾經曲折蜿蜒而下,透在桐油的朱漆上好像照耀了一大塊的寶石,行昭從窗櫺間探出頭去,拿手摸了摸,才發現已經遭陽光照得十足發燙了,便縮回手,“嘎吱”一聲將窗櫺合上。
定京的夏天就如同這座城,看起來溫和婉良,實際卻步步驚心,暗藏殺機。
慣會扮豬吃象。
行昭歪着頭,手背輕輕探了探用來糊窗的桃花紙。有些發溫,卻遠沒有裸露在外的朱漆那樣燙手。槍打出頭鳥,這件事由馮安東去挑破是最好的選擇,方祈不出面,方皇后也不出面,連信的來源都能有一個完美的解釋。
若是方祈出面,皇帝厲聲一問,信是打哪兒來的?方祈該怎麼回,潛入長公主府偷的?六皇子給的?
哪個都會叫皇帝引起懷疑,還容易引火燒身。皇帝迫於無奈要處置下胞妹,心緒一定不平靜,掀起的波瀾靠誰去平?還不是捅破這層窗戶紙的那個人去平!馮安東被逼到了牆角。往哪邊走都是條死路,還不如另闢蹊徑,反水會付出代價,可固守,付出的代價只會更高。
應邑的枕邊人發覺了這封信。幾經猶豫,終究遞到了皇帝手上,一切都合情合理。
方皇后一手將茶盅擱在小案上,一邊擡頭,卻見小娘子歪着頭,眉間微鎖。神色十分平靜的樣子,笑着輕聲喚:“阿嫵,快過來!”將小娘子攬在臂彎裡。不由怪道:“都是那本書惹下的禍事,今兒個一整天你心緒都不太好,晚上就讓蓮玉還到重華宮去,再不許看這起子神神叨叨的東西了。”
行昭不由啞然失笑,笑着扭過身子:“哪裡就是書的緣故了呢!”大人們總願意將孩兒庇護在自己的臂彎裡頭。遇到事兒便潛意識地覺着錯處都在外物上,自家孩兒是好的。全是別人的錯兒,饒是方皇后這樣的女人,也倖免不了!
一直壓抑的心緒陡然間開朗起來,彎眉展顏:“阿嫵是惦記着前殿的事兒,有些落不下心來,更不曉得讓舅舅再假造一封信的建議是對是錯,心裡頭一直在忐忑...”
邊說邊將小案上的書冊往後掩了掩,端了杌凳坐在方皇后跟前,仰首笑言:“兩封信其實沒什麼差別啊,可就是不想把真信拿給馮安東握着,好像若是他鬼迷心竅後,連退路都會斷掉,總不能拿封假信再回過頭去尋別人吧?”
別人自然是指六皇子。
行昭話裡,好像是與六皇子利益糾葛佔的因素,更多一些。
方皇后卻聽出了別樣的意味,她也不贊同將周慎放在明面上來,可她考慮更多的是利益權衡。行昭也有這個顧慮,可更多的好像是爲了保護周慎——若是周慎出面指正,皇帝該怎麼看待這個幼子?大義滅親,好聽卻不好做。
就算將窗櫺闔得死死的,也有一縷黃澄澄的光線從縫隙裡偷偷鑽進來,正好投在了小娘子微微揚起的面頰上。
在暖陽下,一雙杏眼像是一面平滑的銅鏡,能將世間萬物清晰明瞭地映在其中,小娘子面容之上最美的便是這雙眼睛,不像阿福,時刻的軟和與溫柔,也不像她自己,嚴肅而端正。
裡面有一種柔和且倔強的光,可卻又矍鑠熠熠,精氣神十足。
懂得以德報德,這點很好,可方皇后同樣希望行昭不會因爲個人情感而喪失理智與尊嚴。
“兩封信的差別大着呢。”方皇后一笑,卻扭身先叮囑蔣明英:“你提點荷花瓊漿和白玉酥去儀元殿,皇上和幾位大人都沒用午膳,恐怕是餓了。再讓人去請張院判,叫他隨時候着。再讓幾個小丫鬟把隔間收拾出來。若是向公公有空閒,也請他喝杯茶,說說話兒,他會賣鳳儀殿這個面子的。”
交代完了,蔣明英應諾告退。
滿屋子裡只剩了蓮玉一個人在搖着扇,搖扇大極了,撲哧撲哧地將風送過來。
讓蔣明英去和向公公閒聊,是爲了打探,請張院判是爲了防止應邑裝暈,讓小丫鬟收拾隔間,難道是怕皇帝將應邑拘禁在宮裡?
行昭想了想,覺得應當有這個可能,就算皇帝震怒,也不可能就地發落應邑,將她拘在宮裡頭,再從長計議,這是最好的選擇。
靜謐中,方皇后接着前言又道:“阿嫵當時提出換信,我心裡面有高興有欣慰,小娘子總算願意遇事多想想了。一是不放心將信給馮安東,二...”微微一頓,“二是那封信還不夠引起皇帝的危機,原先的那封信上只有淺淺的幾句話,並沒有深入下去,皇帝是個心軟的。總還能以信上沒有太多有價值的信息爲理由,先就將應邑的錯處降了幾等。送佛送到西,信都呈上去了,總不能虎頭蛇尾吧,寫上排兵佈陣,寫上糧餉軍備,寫上那些重要的,與社稷國計相關的機密,皇帝一看,只會更生氣。”
方皇后抿了抿嘴角。靜靜地看向行昭。
“先將皇上的怒氣撩起來,應邑若是在言語間再不注意着些,觸了逆鱗。這把火只會越燒越旺。若是皇帝轉念一想,更會痛恨梁平恭,這不算落井下石,只能叫他們自作自受...”
行昭眨眨眼睛,接着往下說:“其實沒有六皇子的那封信。您也是準備要僞造出這封信,給馮安東架勢的吧?反正您篤定應邑背不下來信上的所有信息,僞造一封拿給馮安東,完全能行得通?只是六皇子送得及時,手裡頭捏着原本應邑的那封信,行事定略便會更穩一些。您...是這樣想的吧?”
沒有六皇子的那封信,方皇后會介意僞造一封嗎?
對於這個答案,行昭十拿九穩。方皇后膽子大。方祈膽子也不算小,只是手裡拿到原先的那封信,心裡纔會穩妥下來,人的心思就是這樣的奇怪,既想將所有的事兒都納入謀略之中。可又想放開手腳去拼上一拼,占上個理字兒。才名正言順。
行昭的猜測,方皇后沒做評價,手裡捏着小娘子軟軟的白白的小手,女兒家的手金貴,要細細的嫩嫩的才叫好,等再長大些,塗上紅彤彤的丹蔻指甲,一雙手伸出來指甲明亮,素指纖長,誰不會讚歎一聲?
這樣的手不能沾上血腥味,否則她便對不住九泉之下的胞妹。
天色漸晚,蔣明英一直沒回來,行昭靠在方皇后身側朗聲念着《詩經》,念得順暢卻沒能從其中聽見一絲半分的情緒,方皇后闔着眼聽得倒是很專注,宮人們躡手躡腳地在遊廊,隔間裡掛上了燈籠,再換上了幾塊兒冰,碧玉過來問了三次,“要不要現在上晚膳”,方皇后的答案都是,“再等等,讓膳房準備着,清蒸鱸魚放在最後的籠屜裡蒸...”
暮色臨近四合,天際盡處皆是昏黃一片,半分也看不出在正午時候,天藍得像一塊兒水天碧的杭綢緞子。
庭院之外除卻蟬鳴鶯歌之聲,還有掃地宮人拿着掃帚沙沙的聲音,行昭耳朵靈,不由得眉梢間盡是些喜氣,彎腰同方皇后低聲道:“舅舅來...”
話音未落,便能聽見廊間有斬釘截鐵的兩行腳步聲,然後懸着的湘妃竹簾便被人一把撩開了,方祈白白淨淨的一張臉便似笑非笑地露了出來。
行昭長長鬆了一口氣兒,趕忙快步跑過去,扯着方祈的衣角,也不說話。
方祈朗聲笑開,將行昭一把抱掛在臂間,倒惹來方皇后一聲驚呼,男兒漢直襬擺手:“我臂力穩着呢!桓哥兒掛兩三個時辰都沒事兒!”
方皇后端坐如儀,幾乎想對着方祈翻個白眼,餘光裡瞥到蔣明英進來,眉梢一擡,蔣明英便笑着上前去邊將行昭抱下來,邊通稟給方皇后:“您不該收拾隔間的屋子,您應當收拾宜秋宮的屋子,皇上見應邑長公主氣色不太好,直讓長公主這些日子先歇在宮裡頭,吃穿用度都由您安排,等定京城裡平靜了些,再讓人給應邑長公主好好診回脈!”
輕描淡寫一句話,行昭卻分明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氣。
應邑的舊閨在明珠苑,宜秋宮是歷來公主的住所沒錯,可大周朝的公主們身份尊貴,大都是挨着自己母妃住,誰還孤零零地住在皇城最偏僻的地方啊!好好診回脈...這是皇帝在給自己一個考量的時間。
“皇上還下了別的口諭嗎?”
方皇后緊跟着問道。
蔣明英沒答話,方祈眸光一黯,道:“讓秦伯齡加緊攻防,最遲要在八月結束西北之役,讓人護送梁平恭先行回京。”
方皇后緊蹙眉頭,冷聲一問:“沒了?”
方祈彎腰將行昭放下,邊輕輕搖了搖頭,他知道方皇后想聽到什麼,可應邑那娘們嘴巴硬,死活沒說賀琰那個老王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