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生日
這是炎熱、潮溼、無措的夏天,強烈的日光懸浮在車窗的玻璃之上,把我整個人都籠罩在那股火辣辣的熱氣之中,幾乎令人窒息。
捂住臉,久久無法從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中回過神,整個人彷彿一尊雕塑,就這樣滯在座位裡。襯衣的後背被汗水全部浸溼,遇上車內空調的冷風,一下子又涼得透徹。萊米絲的出軌,隱隱減少了我內心的歉疚,這本該是一條歡樂的線索啊。可是,在那一丁點的舒暢之後,心情反而跌進更深的無奈。
“汐汐……”連翩終於忍不住開口,試探着問,“我記得,你在阿聯酋只參加過一次婚禮,那張照片是不是……”
“是的。”我明白她想要問什麼,也心知隱瞞不下去,只是叮囑道,“你知道了,也不要說,放在心裡就好。”
“爲什麼啊?”連翩困惑不解,“事實就是事實,她都知道你的存在了,她丈夫也可以知道喬治的存在啊,只是誠實而已。”
“你應該知道,在阿聯酋一夫多妻的體制下,男人有情人,是極易得到寬容和理解的,甚至連酋長都有好幾個情人。可女人不一樣,這打擊對她,是摧毀性的。”
連翩皺起眉頭:“只是告訴穆薩而已,又不是要傳播出去,你沒有必要這麼善良地隱瞞啊。他要是理所應當地離婚了,你不就能和他一起了嗎?”
她的嘴很快,也很坦誠,卻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我搖搖頭,沉默數秒後,同她解釋:“連翩,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問題。發生這樣的事,原本就有我和穆薩的錯誤。如果穆薩不是忽略她,她又怎麼會找別人排解?更何況,就算說了,就算他們離婚了,我和他也不一定會有好結果。”
連翩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爲什麼?因爲你不是穆斯林?”
“有這個原因。”
連翩點點頭,想了想說:“從我的角度上來想,我是無法接受爲一個人信仰宗教的,更何況是男女界限這麼分明的迪拜。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在這裡做女人,太憋屈了。”連翩說着,看了看我頹喪的表情,又補充道,“不過,既然你對他這麼難捨難分,與其像現在這樣,也不如入教,讓他娶你。看你覺得,什麼東西更重要了。反正放我身上,我絕對不會。”
“土生土長的穆斯林,和半途入教的,是不同的。”我無力地解釋,“他家有人是清真寺的阿訇,很傳統。就算娶我,能夠接受的極限,大概也就是娶我做二老婆。這還只是他那頭的問題,除此以外,我還需要顧念別的因素,我的生活方式,我的思想觀念,還有,我的父母……”
連翩怔怔地聽着我的話,似乎正在努力吸收消化,良久,才嘆了一句:“造孽啊。”
我偏過頭去,艱難地嚥下一口水,心中不勝悲哀。他結婚,我們不能在一起;他有正大光明的離婚理由,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這種不可名狀的情緒很微妙,既不能將其排遣於外,又不能將其深藏於內。它如掠身而去的一陣風,沒有輪廓,沒有重量,唯剩下漂浮纏繞的塵埃。
人的一生,總是難以圓滿。貪慕愛情,就要背叛現實;成全現實,就要辜負愛情。立場的選擇,是一件極爲艱難的事。棋偏一步,便是迥然不同的結果。
我原本也只是想要行雲流水地淡定生活,卻總是在不經意間遇上乍起的風波。爲情所惑,爲欲所迷,爲道德尋出口,爲私念求轉圜。沒有萊米絲,穆薩的家庭不會允許他娶我;有了萊米絲,我的觀念不允許自己嫁給他。因緣由果,孰是孰非,豈是幾個字能夠說清。
回到迪拜的時候,纔是下午五點過。此時還在封齋,大街上空空蕩蕩,唯有熱浪翻騰。種種思緒令我心神起伏,忍不住給穆薩發了一條短信:“今晚有安排嗎?”
他很快回復:“沒有的,你呢?”
“那就去棕櫚島吧,我做餃子給你開齋。”
“好。”還附上了一個笑臉。
只需他一個笑臉,我暗沉的情緒便消減下去,清理了一番雜思,給自己打打氣。既然已經答應了緘口不言,就把這件事藏在心底,好好過餘下的生活。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可笑,明明知道自己犯了錯,可一旦發現所愧怍的人也犯了同樣的錯,似乎便能求得心理的平衡。
從房間的冰箱裡取出之前趕的皮兒和調好的餡,我便自己打車去了棕櫚島。找出大碗和案板,先忙起了包餡兒。本以爲穆薩要過些時候纔會到,卻沒想到我剛包好六個餃子,他便如約抵達。
“這麼快?”我迎上去,“我以爲你餓了一天,會磨磨蹭蹭呢。”
“沒吃過餃子,好奇。”他的聲音很輕,有些虛弱,明顯帶着未曾裹腹的疲憊。
我看了看時間,體貼地說:“你先坐着歇會,現在距離開齋還有一個小時,我保證你七點有吃的。放心,原料我都是在清真超市買的。”
穆薩朝我身後的桌上瞅了瞅,一眼瞥見那堆薄皮和肉餡,以及整齊排列好的六個餃子,微微一笑,徑直走過去坐下,還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立得穩穩的餃子:“有意思,我也要玩。”
“你會嗎?”我笑問。
“你教我呀。”說完,他便學着我,左手捧起一張皮,右手拿着小勺子,準備得穩穩當當。
我撲哧一笑,着手給他演示起來。我包的是月牙餃,簡單易學,輕推內側皮,再將外側皮弄成褶折,在兩端捏緊捏牢,很快大功告成。
可是,穆薩卻說:“太複雜了,不如讓我隨意發揮。”
說完,他用勺子大大地挖了一團肉餡,放在皮上,然後開始用手指隨意捏着,沒有規律,毫無章法,只憑着感覺自由發揮。
“這是飛碟。”穆薩捧着一團內厚外薄的扁餅,得意洋洋地對我說。過了一會兒,又做出一串星星、足球、太陽……隨着演練次數的增加,穆薩的成果愈發形象,做出兩個手牽手的人形,左右手各捏一隻,擡起頭,用明澈的眼神看着我,“這是我們,像不像?”
瞧着他這幅煞有介事的模樣,說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很是快樂,可這快樂中,又帶着些想訴不能訴的悲涼。我們原本可以一直這樣快樂下去的,卻隔着太多阻礙。突然間,我很想刻意調節出歡樂的氛圍,趁着手上還殘有白色的麪粉,便笑着朝他的臉上輕抹了一下,很是俏皮:“像你,你本來就是白袍,但我可比這麪糰好看多啦。”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滿室都是溫煦的美好氣息。濃情蜜意之中,我的胳膊掛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邊說:“我的生日快到了,就在齋月結束後的第三天。我要你那一天陪着我。好不好?”
這是我頭一次主動對他提出這樣的要求。若是在從前,他來,我自然開心;他走,我絕不挽留。不僅不挽留,我甚至不會有半句怨言,只把酸澀往心裡咽。可如今,似乎某些委頓的東西在心底得到了平衡,我竟破天荒地開口朝他討要時間。
我知道,我的有所求,能夠令他感到滿足。當他感覺到自己被依賴,應該能安心一些吧?
果然,穆薩聽了,很是開心,立刻應道:“好,陪着你,一定的。你隨時可以向我要求時間,我隨叫隨到。”
我微笑着,將一大盆各式各樣的“餃子”倒入鍋內,那最顯眼的兩個牽手小人被穆薩緊緊地捏在了一起,在翻騰的鍋裡都沒煮散,似乎預示着某種美好的轉機。可當成品端出,那味道,卻是半生不熟。
臨近生日的時候,穆薩告訴我,他給我訂了一個生日蛋糕,一定是我從前沒有嘗試過的。我不相信,生日蛋糕來來去去,不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嗎?甜點,奶油,糕點,水果,全世界都差不太多,能有什麼特別的?穆薩聽了,微微勾起一絲微笑,撫摸着我的發,沒透露太多,只說到時候就知道了,眼裡充盈着溫柔。
穆薩給我每一個驚喜,我都會萬分珍視。聽到他這樣說,我便不再追問,只是在心中懷抱着期待,看看到底這蛋糕是如何地別出心裁。
到了生日那天,我和穆薩約好了下午見面。可是,上午十點過,房間的門鈴便突然響了。我沒太在意,以爲是連翩或者打掃房間的清潔工,沒看貓眼便打開了門。此時,我還沒怎麼整理自己,頭髮隨意紮起,衣服也是隨意的家居服。可是,一打開門,我整個人都不禁愣住了。門外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女的蒙着黑紗,兩個男人中,其中一人是阿尤布。
阿尤布的面色有些尷尬,不安地看着我,一副左右爲難的表情。他的手上還提着一個巨大的方形包裝盒,侷促地說:“cece,我哥哥那天看到穆薩去訂了生日蛋糕,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我們……額……”他滿臉抱歉的樣子,悻悻地瞥了一眼另外那個男人,嚥了一口水,明顯不太情願地開口:“我們,來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