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改天換地的戰鬥,並沒有持續太久。
大廈將傾之勢,並不是僅靠負隅頑抗就能挽回的,這一點,敵方守城的軍士們,只怕內心也不是不清楚的。
所以,那日韻清一襲冷紫色紗衣,清清冷冷地出現在城牆上的時候,這場戰鬥的勝負,頃刻便已分明。
不過兩日工夫,城中零零散散的小股敵兵,便已盡數被殲滅,街道、房屋、空地之上的處處血跡,也已被迅速清理乾淨,粗粗看去,竟已完全找不到戰爭的痕跡了。
只有空氣中經久不散的濃濃的血腥之氣,靜靜地地控訴着那場戰爭的殘酷與無情。舊日車水馬龍的京城街道,如今已完全不見了繁華景象,只餘一片令人望之斷腸的蕭索。
六月十二日,鳳靈軍入城,屹立數百年之久的簫家王朝,終於徹底宣告覆滅。
韻清既沒有歡喜,也沒有憂傷。
事實上,衆人至今都沒有想出辦法,將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她。
那日從城牆上下來之後,強撐着回到自己的內室,她竟毫無預兆地忽然一頭栽倒,就此昏迷不醒。
至今日已是第三天了,一向自詡醫術天下無匹的怪老頭,竟然連她昏迷不醒的原因都沒能找到。
這三天時間裡,大大小小的雜事千頭萬緒,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冷玉卻不顧怪老頭的責罵和嘮叨,推了一切雜事,一日十二個時辰守在韻清榻旁,寸步不肯離開。
他是師兄,她是師妹,冷玉這般作爲,其實是很不合規矩的,但是不知爲什麼,除了怪老頭時不時嘀咕幾句之外,竟無人表示過什麼不滿。
他總覺得,如果自己在發現韻清不對勁的第一時間就將她送回來,情況或許便不會這樣糟糕。
小七,你的堅強和勇敢,從來都是假裝出來的吧?說到底,你也不過是一個才十七歲的嬌弱的女孩子啊。師父不由分說便將天下,這樣一副沉重得令人望而生畏的擔子壓到你的肩上,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那樣殘酷血腥的場景,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乍見之下也難免覺得觸目驚心,何況你這樣一個一向只追求單純與美好的女孩呢?
承受不住,你不會說嗎?爲什麼一定要將自己,折磨成這副模樣?
你難道不知,有人會爲你心痛的嗎?
日上中天,除了韻清的所謂隨身親兵之外,鳳靈軍已盡數入了城中。怪老頭在韻清的屋子裡急得團團轉:“怎麼辦?全城軍民都等着一睹紫鳳真容呢,臭丫頭至今還不肯醒,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找個假的來糊弄人吧?好多人都見過她,如今造假也不容易糊弄過去了!”
冷玉猛地轉過身來,瞪着通紅的眼睛,衝着怪老頭吼道:“你現在應該該想的,是如何查清她昏迷的原因,早些讓她醒過來,而不是一味擔憂怎麼應付那些無關緊要的閒人!小七被你當蠱惑人心的工具已經夠久了!她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孩子,不是泥塑的木雕的沒心沒肺可以任憑你擺佈!若非你執意要將她帶到城牆上,她何至於此?”
怪老頭險些氣得背過氣去,他狠狠地扯着自己長長的白鬍子,怒道:“你小子屁事不懂,也敢來教訓我?平定天下,拯救蒼生,這是臭丫頭的責任!責任你懂不懂?連這點血腥都見不得,以後如何能君臨天下?往後血雨腥風的日子還有呢!這麼沒出息,這天下的重擔,她如何能挑得起來?”
冷玉還待反駁,怪老頭卻眼睛一亮,對着他身後喜道:“終於捨得醒了?”
冷玉忙回頭看時,卻見韻清皺着眉頭,半眯着眼睛,掙扎着要爬起來,忙上前去扶他。
韻清一見他過來,卻是嚇了一跳,半晌才虛弱地笑道:“三師兄?你怎麼搞成了這副樣子?上街討飯去啦?”說完不待冷玉反應,已自己咧嘴笑了起來。
冷玉這纔想到自己整整三日未曾收拾,這副尊榮,怕是不太好見人的。他一向自負英俊瀟灑,此時聽見韻清笑他,怪叫一聲,奪門便衝了出去。
韻清本來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他手上,不防他突然放手,身子一軟,竟又無力地躺倒在榻上。
怪老頭氣哼哼道:“沒出息的東西,還以爲你再不肯起來了呢!”韻清幽幽一笑:“我哪敢再不起來?過一會子我若還不醒,師父怕是要直接將我扔了出去吧?一個沒用的東西,又何必留着?”
怪老頭聽她語氣,全然不是平日的味道,一時倒不知如何開口,看看時候不早,只得忙忙地催着她胡亂吃了點東西,上馬,入城。
手忙腳亂地將自己收拾乾淨,一路追上來的冷玉,看着高頭大馬上強撐着向路旁的百姓微笑致意的韻清,百感交集。
小七,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這樣假裝堅強?
淡淡的透着哀傷與無奈的微笑,一點都不好看,你知道嗎?
一路無事。到了宮城之內,終於不再有看熱鬧的百姓,韻清纔在從人的幫助下艱難地下了馬,挪到馬車之中,軟軟地靠在了車壁上。
她不喜歡這個地方,可是,由不得她。怪老頭總有一萬個理由,讓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異想天開,多麼不合情理。
誰說勝利者就一定會快樂?
她只感到徹骨的寒意,一絲絲從腳底沁了上來,過不了多久,連五臟六腑都是冰冷的了。
毫無疑問,從今以後,她的一生,就要被困在這高高的四角城牆之中了。
連怪老頭和師兄師姐們在內,隨從的人無不好奇地四處打量着,觀賞着這些在普通人眼裡萬分新奇的巍峨建築。
韻清懨懨地靠着,毫無掀起車簾往外看一眼的興致。
這裡,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小時候,她還是常常有機會來到這裡的。那時候,她的身份是客人,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裡,常常與一衆嬪妃命婦們真真假假地互相吹捧着,說着些無關緊要的家長裡短。
那時,她是一個看似尊貴實際上卻可有可無的小小王妃。
如今,她表面上的身份,卻已是這裡的主人,天下之主,至高無上的王者。
當然,只是表面上的。
其實這厚厚的宮牆,纔是這裡真正的主人吧。人,不過是匆匆的過客,甚至是,奴。
天下嗎?天下從來便不是屬於一個人的。而人,卻總是逃不開這天下。
此番醒來,舊日那個嬌俏可人的小丫頭柳韻清,已是徹徹底底的死去了。
如今的她,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軀殼,是他們天下大治的符號,是一具沒有心的行屍走肉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