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白晝並不十分漫長,一行人午後方始出發,雖是快馬加鞭,也不過走了百餘里地,便見暮色已沉沉漫了上來,空氣中泛起涼涼的溼氣,竟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天黑之前,顯然是趕不到下一個市鎮了。好在一行人俱是慣走江湖,豈有吃不得苦的?當下毫不猶豫,便決定在馬車中將就一晚。
這附近一帶處處是崇山峻嶺,人煙稀少,自然最不缺的便是無人的野地。衆人隨意找了處小樹林歇了馬,趁着小雨將下未下的工夫,拾柴的拾柴,打獵的打獵,不過一會兒工夫,便熱熱鬧鬧地圍在篝火旁烤起野味來。
衆人昨夜便已注意到韻清懷中抱着一個小小嬰兒,無不驚奇萬分,只是誰都無法開口細問。經過彤彤那張憋不住話的小嘴一吆喝,衆人方知那嬰兒竟是韻清親生之女,驚歎之餘,又都有些莫名的鬱郁。
韻清素知衆人是熱鬧慣了的,此時見他們只是默默地翻着烤肉,並無一人開口說話,心下已知其意。有意逗個樂子博衆人一笑,卻無奈自知理虧在先,只得怯怯道:“你們在怪我,是不是?”
周圍依舊是一片靜默,並無一人應聲,韻清不覺皺緊了眉頭。
最後還是那駝背老者童叔按捺不住道:“這一兩年的時光裡,天下局勢波詭雲譎,這是我們的絕好時機,同時卻也是生死考量!謀天下者,一個不留神便是萬劫不復,此中關鍵,主人不會不知道!主人身負重任,當知大業與私情孰輕孰重!這段時日,若非主人一直不在軍中,我軍豈會僅有今日這般微末成就!主人若是爲大業淹留此地便罷了,豈知竟是爲了……,哼,這豈非令天下賢士寒心!”
彤彤見童叔兀自喋喋不休,而韻清低低垂首,竟有些泫然欲泣的意味,全無記憶中那般飛揚的神采,知道自己嘴快闖了禍,如今卻已無計挽回。無奈之下,只得可憐兮兮地向墨兒遞過一個求
救的眼神。
墨兒握住韻清袖中冰冷的手,向衆人笑道:“好了,她雖有不是,自己卻也已得了教訓。何況她在須彌峰待了這些日子,眼下看來雖是誤了些事情,對長遠來講卻未必不如坐鎮軍中呢!天隱門時至今日尚未下山,你道它是怕了天下英雄麼?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不是嗎?”
韻清深吸一口氣:“算了,你就別替我找藉口開脫了!你明明知道,我滯留須彌峰,並非爲了什麼知己知彼。總之以前是我太糊塗。我知道你們憋了一肚子氣,想罵我的,便請今晚一次罵個夠,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至於這天下麼?你們倒不必着急,一年之內,我必定拿到該屬於我的東西。”
主人既已將話說到這個份上,誰又能忍心真個開口罵她?況且衆人素知她是個極有主意的,對於天下大勢,必不會比他們這些空有熱血的粗人懂得少。至於兒女私情,畢竟是主人的私事,主人素日對他們關懷有加,再沒良心的人,也不能要求主人斷情絕愛不是?
如今彤彤是最沒心沒肺的一個,她見風波已過,立時又不安分起來。正鬧着,韻清懷中的小東西被吵醒了,搖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彤彤深感有趣,立刻便湊上前去逗弄她。衆人看着自己面前一個大孩子和一個小孩子你一句“嗯嗯”我一句“呀呀”,“聊”得不亦樂乎,都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韻清鬱悶道:“真是奇了怪了,我閨女說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懂,怎麼你倒跟她聊得這麼開心?”
彤彤尚未開口,韻清身旁一名花白鬍子的老者先笑道:“這還用問?只有小孩子才能聽懂小孩子說話唄!我看啊,彤彤這輩子是長不大了!”
彤彤不滿道:“齊叔你又說我壞話!不過我纔不怕你說呢!你們先時還說主人這輩子長不大了呢!現在又說主人比你們明白,比你們懂得多!沒準兒趕明兒
我也比你們懂得多了呢!”
韻清忍不住捏了捏她撅得高高的小嘴,笑道:“我倒寧可彤彤永遠都長不大。”
懷中的小東西突然咧了咧嘴,彤彤高興地差點兒蹦了起來:“她笑了,她朝我笑了耶!”
韻清不給面子地應道:“笑了的意思可就多了。你知道她是高興地笑呢還是嘲笑呢?”
彤彤正要說話,墨兒湊了過來:“她自然是高興地笑。”彤彤正自得意,他卻又續道:“她很高興有個孩子可以不長大,這樣她就不是最小的了。”
彤彤立刻叉起了腰:“你也變着法兒打趣我!真丟人,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丫頭,也不覺得羞!”
看着他二人鬥嘴笑鬧,韻清漫不經心地笑着,思緒不覺早已飄遠。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一個愛笑愛鬧的小丫頭呢!雖然哭未必是真哭,笑也未必是真笑,但那般張牙舞爪的小模樣,定是跟眼前的彤彤如出一轍的。
可是如今,也不過纔過去了幾日時光啊,怎麼感覺上,像隔了幾十年那樣遙遠呢?時至今日,便是強顏歡笑,也再笑不出那般沒心沒肺的意味了呢。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終究是,那樣荒廢過去了。
在須彌峰待了兩年,如果說有什麼稱得上是收穫的,那便是,讓自己徹底死了心吧?
如此,到了兵戎相見的那一日,自己真的便能下得去手了麼?
那人,是自己癡心等待了多少年的啊。若是真的下得去手,自己也可算是從古至今第一冷血無情之人了吧?
眼前這些人,都是誓死追隨自己的。可是自己爲了那人滯留須彌峰,竟讓這些人那樣生氣。難道,自己真的註定便不能有絲毫感情嗎?所謂天命之人,便是註定要將自己的一生,荒廢在所謂的順應天命上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