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清重新起身添了茶,慢慢啜飲着,以波瀾不驚的神情,淡淡打量着面前手足無措的人,半晌方淺淺一笑,風淡雲輕:“好久不見。”
確實,好久不見。不到一年時光,卻彷彿隔了一世那樣久遠。如今,你依舊如往日一般明豔照人,俏皮靈動;而我,卻已經從心底感到了一種無法挽回的蒼老。
“清兒……”紫蕤覺得,每一個字出口,都比在戰場上拔劍殺人還要艱難幾分。
“青兒?”韻清一愣,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和師姐長得不太像吧?這你都能認錯?師姐如今不在我這裡,不過如果你想找她,我倒可以幫你。”
紫蕤恨不能抽自己幾個耳光。怎麼就偏偏忘了,自己是從來不曾叫過她“清兒”的?怎麼就偏偏忘了,那個女人的名字中,也是有一個“青”字的?如何才能告訴她,自己一直苦苦找尋的人,不是那個心思歹毒的女人,而是她?
“韻清,你……過得好嗎?”思前想後,最終開口問出的,卻還是這最沒用的一句話。
“當然。”韻清笑得萬分坦然:“我是個走到哪裡都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人。”
“那就好……”紫蕤竭力壓制住自己嗓音中的喑啞,“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嗎?”
韻清微微皺眉,沉吟道:“有一段時間,聽說過你在找人,我以爲你找的是師姐。最近才聽說你找過我。你……要不要坐下說話?”
紫蕤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抹幾不可見的光亮。簫紫萱呵呵笑道:“你們是要敘舊嗎?哎呀,千言萬語,說來話長,我們要不要回避一下啊?”
紫蕤正要開口,韻清已向他笑道:“我沒有揹人的話,你有嗎?”
紫蕤很想說當然有,可是看着她萬分無辜的眼睛,卻終於只得無奈嘆息道:“我也沒有。”
簫紫萱聞言,很不厚道地隨意找了塊假山石坐下,向天隱門衆人一招手,沒心沒肺地當起最不識趣的“監場御史”來了。
紫蕤在韻清對面坐下,怔怔地看着桌案上的一局殘棋,不知如何開口。
方纔,坐在這邊與她下棋的人,是墨兒吧?他是在看到自己之後,才匆匆忙忙地離開的,爲什麼?她說她過得很好,她說她不肯讓自己受委屈,那麼她有沒有……
自己是否,已經整整錯過了一世?
韻清不慌不忙地取了茶盞遞給他:“要喝茶自己倒啊,別指望我會招呼你!”
紫蕤敏銳地注意到了她左臂的不便:“你的手臂怎麼了?”
韻清無所謂地一笑:“前幾日跟人比武輸掉了,掛了點彩,別問了,丟人。”
跟人比武嗎?紫蕤突然感到萬分惶恐:她如今的生活,自己是一無所知的,便是想問,也不知該從何問起。她……她已經離自己那樣遠了啊!
不知多長時間的沉默之後,紫蕤終於決定,什麼都不問,先把自己心裡憋了許久的愧悔告訴她:“韻清,當初,對不起……”
“對不起?”韻清一臉的莫名其妙,“這話卻是從何說起?一向都是我對不起你,你爲什麼如今反要向我說對不起?”
“韻清!”紫蕤忍不住激動起來:“你何曾對不起我?你當初事事都是爲我考慮,辛辛苦苦爲我做了那麼多事……是我糊塗,錯信了歹人,讓你受了那麼多委屈……如今,我還有資格求你原諒嗎?”
韻清默然不語,只管低頭注視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葉。紫蕤覺得,自己的心便在那樣的沉默中,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
時過境遷,如今再來求他原諒,終究是……太晚了啊。
一旁看熱鬧的亦嗔和尚終是按捺不住,開口打破了這一片惱人的死寂:“我說小十六,‘原諒’這兩個字,就那麼難出口嗎?我們大家都知道當日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這些日子以來,門主也不曾好過啊!你不知道,他……”
“我知道。”韻清冷冷地打斷他,依舊向紫蕤道:“當日,我不覺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你也不曾做錯過什麼事情,所以如今,你也不必對我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的話了。事情都已經過去那樣久了,沒有必要再提了。爲了找我,耽誤了你那麼久的時間,我很抱歉。”
“沒有必要再提了?”紫蕤不由得苦笑起來,“韻清,你依舊在恨我,是嗎?”
韻清避開他的眼光,悠悠站起身來,探出手去接住一片雪花,看着那朵瑩白在自己的指尖上慢慢地融化、消失,平靜道:“我從來不曾恨過你。活着,本來已經很累了,若是還要費心思去恨一個不相干的人,我的日子,還能過嗎?”
“不相干的人?”紫蕤怎麼也想不到,韻清給出的會是這樣的一個回答。不相干,這比恨他入骨還要殘酷百倍!這個女孩子,當初曾爲了自己,忍辱負重那麼久,自己卻渾然不覺,最終將她傷得體無完膚。等到自己終於明白了,轉身欲求她原諒,想用自己的餘生來補償她的
時候,才發現自己於她,已完全成了一個“不相干的人”,這是怎樣一個殘酷的結局?
“韻清,我們做過那麼久的夫妻,有過一個共同的孩子,怎麼會是不相干的人?難道你如今連一個贖罪的機會,都不肯再給我了嗎?”
韻清仰頭望着遠處紛紛揚揚的春雪,淡淡笑道:“你不曾虧欠過我什麼,所以也不用再提什麼補償。當初跟着你,我從來不曾後悔過;後來離開你,我也從來不曾怨恨過。你當日只是作出了一個正常男人都會作的反應,算不上糊塗、混賬,所以你如今也不用自責,一切都過去了,你也不必再爲這些陳年舊事費心思了。”
一切……都過去了嗎?紫蕤的心裡,木木地痛了起來。
韻清,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你真的那樣決絕,就此再不肯回頭了嗎?
看着紫蕤愣愣地說不出話來,簫紫萱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什麼叫‘一切都過去了’?小丫頭,你越來越不爽快了!就算先前確實是我家老三對不住你,你心裡生氣,把他拽過來揍他一頓不也就完事了?你這樣悶着跟他鬧彆扭,要鬧到什麼時候?你還真準備破門別去不回頭啊?你覺得你說一句過去了,就真的可以一切都過去了嗎?”
聽見他嚷嚷得厲害,韻清只得轉過身來,苦笑道:“多年未見,你倒還是原來的樣子,爽快得讓人害怕。”
簫紫萱很坦然地挺起胸膛,將她的無奈當作是讚美:“我一向是很爽快的!你不覺得爽快一些就可以省好些事嗎?我告訴你,我這幾個月看他那副苦瓜臉實在是看夠了!今日要麼你乖乖原諒他,要麼我替他把你綁回去,你自己看着辦吧!”
這真是一個難纏的傢伙!韻清忍不住冷笑一聲:“你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僅憑爽快就能完全解決了的。如果你覺得綁了我回去能有用,你就來綁好了。你是爽快慣了的,所以你永遠不會知道,跟在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人身後,是怎樣絕望的一種感覺,我累了。我想,也許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須彌峰,不該摻和進他們的故事裡面,攪得大家都不好過。另外,這事跟你一般點關係都沒有,你管得太多了。”
簫紫萱不服氣道:“他是我弟弟,他的事怎麼會跟我沒關係?還有,誰說他永遠不會回頭?他如今不是回頭了嗎?他回頭找了你好久,你卻又不理他了!”
韻清幽幽笑道:“也許吧。可是我累了,不想再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