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出版社總經理辦公室。
陽光透過帶着雨垢的污漬照射進房間之中，一縷陽光透過滿溢着水的水杯在黑色的女式西裝上映射出一輪七彩的光斑。
一雙指尖修剪的十分乾淨的手拿起面前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潤了一下有些乾燥的喉嚨。
茶杯放下。
韓霜將目光投向那個坐在辦公桌後面正聚精會神的看着屏幕的一個身形有些佝僂的中年人，雖然她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是從她不自覺夾緊的雙腿與微微僵硬的脊背可以看出來，她也有些幾分緊張。
曲仲的目光藏在厚厚鏡片後面，顯示器上的內容打在了他的鏡片上，可以看到的是一行行的文字。他的右手拿着桌面上的鼠標，時不時劃一下滾輪。左手大拇指按在桌子上的一摞文件之上，四根手指來回的敲打着文件，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不多時，曲仲停下手中的動作，右手無意識的拿起了桌面上的煙盒，隨手抽出一根放在了嘴邊，左手則伸進口袋中摸索出一個煤油打火機。
噗呲。
火花迸濺，一簇明黃色的火苗從棉質引線上出現。
正當他要點燃嘴邊的香菸時，房間之中響起了一聲輕咳。
曲仲聽到，拿着火機的手不由得一抖，看向那個坐在沙發上，正盯着自己，臉色極爲不善的女子，連忙訕笑一聲，然後將手中的火機‘啪嗒’一聲合上，放到了桌子上。
曲仲收回目標，右手繼續握起鼠標，動作同剛纔如初一轍，唯一的區別是左手的動作從無意識的敲打文件，變成了胳膊壓着桌子，懸空的手指捏着香菸，不自覺的轉動着。
時間流轉，房間中掛在牆上的淡金色圓形掛鐘的時針不知不覺走了半格。
曲仲鬆開了鼠標，長吁一口氣，整個人靠向了桌椅。
“看完了？”韓霜出口打破了房間的平靜。
“看完了。”曲仲點點頭，將香菸放在鼻下聞了聞，望着香菸頗爲有些戀戀不捨的笑道。
“感覺怎麼樣？”韓霜略微有些期待的問道。
“好書！”曲仲笑着說道，不過扭頭看了一眼表情似乎有些放鬆的韓霜，繼而說道：“但是不合傳統。”
韓霜目光冷淡了下來，沒有說話，但是直直的看着曲仲。
曲仲見韓霜的樣子，笑了一下，眼前的孩子是他看着長大的，當然知道韓霜的意思，無非就是要一個原因。他看了一眼韓霜，又低下頭瞥了一眼香菸，嘴角一咧，然後戀戀不捨的說道：“這本書的作者功底很深。但是這是一部反正常商業化套路的作品，我這麼說你認同嗎？”
曲仲朝着韓霜詢問道，韓霜看着曲仲，雖然心中想要反駁，但還是點了點頭，因爲同如今市面上的所謂傳統文學來說，這本書的內容與之大相徑庭。別的不提，書中就連一個確定的主角都沒有，是一種多線起頭並進的形式，這和市面上的書籍並不相同。
曲仲看着韓霜的反應，輕咳一聲，繼續說道：“現在傳統文學之中能夠大賣的文學都是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前的作品，很多人之所以去買，只是因爲這些書上百年口口相傳積累下來的名聲。
世界名著都是如此，近現代的文學有幾本能夠暢銷的？就算是人爲打造出來的爆款，也是抓住了當下時代的某些特質，比如成功學書籍抓住了人對於自身階級降低的焦慮感，再如旅行文學抓住了因爲工作沒辦法出去旅行的人羣，但是成功的真正的傳統文學有幾本？”
說罷，曲仲擡起頭望向韓霜，一雙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面對着一連串的逼問，韓霜也有些頹然，答案就在她心中，但是她不願說出來。
“我知道你可惜這本書。我也承認這是一部好作品，但是咱們出版社自己都自顧不暇了，哪裡還有多餘的資源去推這麼一本很可能石沉大海的小說？”曲仲語重心長的說道。
沉默，房間中陷入寂靜。
良久，韓霜擡起頭來，目光看着曲仲。
“但是好的作品是不會被埋沒的，總有一天它會煥發出光彩的。”韓霜倔強的說道。
曲仲看着韓霜的樣子，也不由得語氣加重的說道。
“但是你能等到那一天嗎？你去看看如今那些歷經百年，甚至幾百年還在大火的作品。能夠在作者的時代火起來的書有多少？有多少寫出了世界名著的作者反而最終死於窮困潦倒？
超越同時代半步是天才，超越一步就是瘋子。”
“那也比將一部經典作品徹底淹沒了要好。”
曲仲看着韓霜那一副倔強的樣子，無奈的嘆了口氣。
“簽下來可以，不過這個作者的那些條件不能接受，哪有作者不對外透漏真實信息，甚至連籤售會都不辦的？就這一點，沒有一個出版社會願意籤他。”曲仲用手指狠狠的點了點桌子，一臉不悅的說道。
怒氣之中的曲仲將香菸叼在嘴上，點燃了手中的打火石，一縷輕煙升起，曲仲的臉上出現一絲愉悅的感覺，眼角再偷偷看了一下還在沉默的韓霜，心中不自覺的出現了一股奸計得逞的快感。
反觀韓霜陷入沉默之中，她已經無心去幹擾曲仲抽菸的做法了，而且是思考着李易給自己說的話。
不對外透漏真實身份，也不以自己的身份爲賣點去宣傳，也不會參加任何形式的籤售會。
這是李易的原話，也是曲仲生氣的原因。
別的作者都是求着出版社，偏偏李易像大爺似的對出版社提各種要求。若是一個成名已久的傳統文學作者或許曲仲還能接受，但是李易這麼一個網絡文學作者，縱然是在網文的地位再高，真論起來和京都出版社這種傳統文學出版社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尤其是李易還提出了不能用他其他身份作爲買點去營銷，就更讓曲仲生氣了。
若是李易配合宣傳，出版社可以很輕易的就打出來‘十九歲天才作者最新科幻鉅著’‘網文作者周易的最新傳統科幻文學力作’等吸引人的標題。
不過生氣歸生氣，但是該籤還是要籤，別的暫且不提，作爲一個老書迷的曲仲也對《三體》接下來的內容有些好奇。生氣也不過是爲了自己上來的煙癮找一個由頭。而且李易不願意配合出版社的營銷，正好自己可壓低一下價格，用低價拿下《三體》一書。
一根香菸抽完，曲仲心情大好，看着還在沉默的韓霜輕咳一聲，說道：
“這樣吧，這本書出版社可以籤，李易的條件也可以答應。但是我們必須拿下《三體》十年的大陸獨家簡繁體出版版權，千字100的買斷或者10%的版稅，讓他自己決定。”
“這會不會太少了？”韓霜皺着眉頭說道。
千字100，三體這本二十萬字的書才能拿到2萬塊錢，恐怕還比不上他寫網文一天的收入。
“我的傻姑娘啊。咱們不是籤他的《陽神》。他在傳統文學圈子就是一個新手，寫的還是這種冷門的科幻文學，咱們宣發的時候還不能暴露他們的真實身份，這個價格對於新手來說已經不錯了。
而且他既然費心費力的來寫傳統文學，就說明他不是奔着靠傳統文學掙錢來的。網文掙錢不比傳統文學掙錢快多了？據說他們起源的那個長生河，今年的收入已經破十億了。傳統文學的作者有幾個能版稅破億的？”曲仲苦口婆心的說道，然後伸手從煙盒裡抽出一根菸又點上了，青煙嫋嫋，好不愜意。
聞言，韓霜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她想起了自己在魔都酒店的餐廳中與李易的交談，不由得輕笑一聲，也是，若是他奔着掙錢，爲什麼要寫傳統文學中最冷門的科幻文學，還是硬科幻文學這種根本出力不討好的分類。
“好吧，我去找李易商量。”
韓霜站起身來，然後快步走到曲仲的辦公桌前，一把將曲仲嘴裡的正燃着的香菸連同桌子上的煙盒都奪走了，隨手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中，冷冷的說道：“忘了我爸是怎麼走的了？”
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辦公室。
“嘿！”
望着垃圾桶裡的香菸殘骸曲仲哭笑不得，但是想起了印象中的一箇中年男人的形象，曲仲的臉色也緩和下來，臉上露出幾分溫存懷念，不自覺的喃喃道：“一眨眼你都走了這麼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