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本來似心事重重,擡眼突見曜靈,俊俏的臉上,勉強堆出些笑來,又彬彬有禮彎腰地回道:“掌櫃的有禮了,小生又來叨擾。”
你到底是誰?爲何定要裝作是常安之子?!
曜靈心中好奇,只是看對方臉色大不如上兩回所見,一時也不便直言相問,便微笑道:“爺既然來了,何不請樓上雅間坐坐?這裡人多,來往又雜,怕爺不慣呢!”
說着便打頭領路,口中不免又抱歉:“夥計們不知招呼,不知竟有貴客駕臨,有所怠慢,還請爺不要計較。”
男子心下一動,待走到樓上進了屋子,曜靈正忙着取火點燈,男子出其不意地問道:“何爲貴客?我不過管家之子,哪裡算得上貴客?”
曜靈聞言,不慌不忙,只管將屋裡角落裡安放着的,四盞通草編制的海棠燈點亮起來,那花朵做得十分逼真,花蕊中間點了小紅蠟,但燃起來,通透螢煌,且又十分清新雅緻。
“爺且寬坐,胭脂膏子頃刻就到,才夥計已去後頭取了。” 曜靈轉過身來,微笑如春花,眼含春水,看着對面男子。
男子幽深的雙眼看着曜靈,見其人燈下站着,周身都籠罩在如水般瀉下的燈光裡,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行動見其腰如束素,開口便知齒如編貝。
“我才說了,不是貴客,掌櫃的這樣厚待,在下深感有愧。”男子終於開口,卻始終不將目光移開曜靈的臉龐。
曜靈嫣然一笑:“是不是貴客,小女子也不好說。不過當日平恩寺中,餘王妃和鄭夫人都同樣厚待,小女子又如何敢怠慢?”
男子怔住,片刻回過神來。卻只見曜靈對面正笑得得意嬌憨,如花解語,眼內嬌波流慧,面上顧盼生妍。
男子也就笑了:“都說采薇莊掌櫃的能周旋會說話,如今在下算是受教了。”
曜靈笑了一會兒,卻突然臉上微微發起燒來,只因她覺出來,對面那一雙深眸中閃出來光裡,隱隱有着灼人的溫度。
“小女子開門做生意,求口飯吃。不會說話,怎得生存下去?且祖業盡在小女子一人之手,不敢輕慢。更不容有失。” 曜靈輕輕開口,似有求饒之意。
男子將目光收回,也輕輕道:“在下心知,也因此十分敬重尹掌櫃的。”
曜靈臉上燒得更加厲害起來,男子雖已不再注視着自己。可他這一句話,卻比剛纔的目光愈顯得厲害,因其說中曜靈心事,緊扣住了她的心門。
好在外頭有人敲門,方纔替曜靈解圍。
“進來說話!”曜靈猜必是方成,後頭尋出胭脂。這就送上樓來了。
“你來得正好,只怕爺等得急了,” 曜靈匆匆走到方成身後的陰影裡。藉以掩飾自己桃花滿面的臉色,又強作鎮定道:“胭脂可取來了?”
方成因樓下另來了一撥新客,生怕吉利幾個搞不定,將手裡托盤放下便向屋外走去,心想左右這裡有掌櫃的就行了。口中便道:“取來了,都在這裡。請掌櫃的點點!下頭正忙,我先看看去!”
曜靈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尷尬,爲自己。從來她做事都是圓融有餘,自信豁達的,可今天晚上,她頭一回覺出了緊張,無措。
好在她是極有自制力的,知道自己心裡有些慌亂,臉上更起紅霞,可曜靈控制得極好,強作鎮定下,淡淡道:“哦,請爺過來這裡細看,可是這香味顏色?”
男子對她的神情似甚不在意,灑灑落落走到桌前,拈起一隻漢白玉石小盒,輕啓珊瑚紅珠,放於鼻下低嗅。
“不錯,果然是木樨混些槐香。。。”男子的聲音似十分幽長,卻暗懷感傷。
曜靈這纔想起來,愛用這胭脂膏的泓府侍妾,早在舊年過完不久,就因病沒了。這男子與那侍妾,又是何關係?看年紀,並不像母子。
“這位爺,此種胭脂非常人所知,且一般無人使用,小女子大膽問爺一句,爺是怎麼知道,我鋪子裡有?”
曜靈左思右想,還是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平日她是有分有寸的,可在這男子面前,她的心似乎總有躍躍欲試之勢。
男子將胭脂蓋子合上,順手將桌上並手裡的幾盒,一併袖入袋中,然後方淡淡道:“掌櫃的是個精明人,如何不知?半年前去了的槐夫人,最喜歡就是這個。”
槐夫人?曜靈還是頭一回知道那位侍妾的名字,因其身份低微,從來沒有人直呼其號,總叫那位夫人便了。
“這名字也是她去了之後,泓王賜的。”像是猜中了曜靈的心思,男子口中喃喃自語,解釋道。
曜靈看着眼前這人,燈光在他身後,臉上的表情便愈發晦暗不明,可愁慮黯陰之態,卻是呼之欲出的。
他爲這位侍妾而感到難過?可是爲什麼?到底,他跟泓王,又是什麼關係?!
這幾個問題纏繞在曜靈心裡,攪得她有些坐立不安,可男子卻是一臉靜默,再不肯多說一字了。
“行了,東西在下帶走了,就記在泓王府的帳上吧。”男子似平平常常地丟下這句話,也不再多說,直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卻又突然回頭,定定地回望了曜靈一眼。
四目澄澄下,曜靈只覺得自己的心事呼之欲出,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些事兒,就這樣明晃晃地,攤在了那男子面前。
男子似心有所感,卻依舊不發一言,只管優雅入畫地站着,微微一笑,嘴角彎成個圓滿的弧度,隨即便轉身,自自然然地出門而去。
曜靈見人走了,立即就轉身坐在了桌旁,她知道自己該出門去送,不然顯得失禮,也不是她一向所爲。
可這會子不知怎麼的,她就是不願動身,向來她不是這樣任性,做生意由着性子來可不成!何干總這樣教訓她。因此她知道,在主顧面前,自己是沒有資格任性,更不允許自己做小女兒家之態。
可今日 ,這是怎麼了?曜靈捫心自問。可惜的是,沒人教過她,爹孃沒機會教,何干?更不可能於這種事上提點於她。
角落裡,海棠通草燈芯的白臘將要燃盡,黑暗將曜靈籠罩,她若有所思地坐着,直到錢媽媽進來叫她,方纔回過神來。
“掌櫃的,怎麼一人這裡坐着?燈也不點一盞,倒叫樓下好找!”錢媽媽捧着一手的碗碟,滿面疑雲地看着曜靈。
曜靈忙從墩子上一躍而起,雖是暗中,她也知道自己臉上正發着燒呢!爲掩飾尷尬,曜靈快手接過錢媽媽手中碗碟,低頭問道:“下頭有事?我纔有些累了,在這裡打了個盹兒。”
錢媽媽愈發疑惑起來,什麼時候掌櫃的會在店門尚未關閉時打盹偷懶了?世上幾乎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
不過也許是因爲,,剛纔在洛家被些家常口角攪得頭暈了?錢媽媽想到這裡,又有些點頭,一向掌櫃的最煩家長裡短,婆媳口角,也許真是因爲這個纔有些精神倦怠了吧?
“可是剛纔在洛家,煩得掌櫃的精力盡懈了?”錢媽媽有些愧疚地看着曜靈,又道:“這事賴我,不該叫掌櫃的過去,可我也是見她們吵得厲害。。。”
曜靈早已從她向前 ,移步出了門口,口中急急道:“媽媽不必說了,我知道。師傅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算不得什麼,如今也解開了。對了,下頭又有何事?”
錢媽媽忙跟着下來,在其身後道:“這會子快關門了,也沒什麼客了,正好我聽掌櫃的說,明兒要去張老爺家,就將預備的禮收拾了出來,掌櫃的要不要看看?”
曜靈一聽是這事,臉上紅雲即刻就散了個乾淨,這原是正事,她怎麼竟忘了?
“倒是媽媽細心,” 曜靈因手裡端着東西,不好動得,只將臉上笑出朵花來,衝着錢媽媽便嘻嘻道:“得虧有媽媽在,不然我竟大意了,這麼重要的事。。。”
此時二人正走在店內大堂,聽見曜靈當着衆人這樣誇讚自己,錢媽媽樂得臉也紅了,想笑又怕過份得意,便有意將臉繃了,卻止不住臉上肌肉直在抖動。
吉利看得真真地,不過他到底年紀小,不敢就笑,只得憋住了,暗中指於方成。
方成一見,哈哈出聲:“媽媽這是怎麼了?從來沒聽過,臉上的肉還能打擺子的?媽媽這可是天賦異稟,不同常人呀!我常聽說。。。”
錢媽媽一個巴掌就賞去了方成的頭頂,口中罵道:“小王八羔子!竟嘲起我來了?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聖靈兒出來了,燈臺不照自己,倒有臉張嘴說別人?明兒掌櫃散錢散果子,別叫我看見你那臉!那上頭原堆得不是肉,是肥油!”
衆夥計聽見錢媽媽的話,皆大放一笑,因方成是帶頭的大夥計,他們平日不敢與之玩笑,不過掌櫃的和錢媽媽在呢,他們心知肚明,此刻只管笑出來,無妨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