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了幾句後,老太后此刻情緒倒緩解了下來,也不如剛纔那樣急躁了,聽見太后的話,竟然也點了點頭,對藍芷道:“這公公說得在理,你就去傳茶水來,還有,將門帶上了,叫哀家跟太后安安靜靜地,說會子話。”
藍芷緩緩走出裡間,走過李公公身邊時,見其不動,便有意停下腳步,向對方看去。
太后覺得了,便點頭道:“麻煩藍姑姑了,你只管出去,這裡叫他留下伺候就得。”
這明顯是欺負老太后了,她的人出去了,倒留下你的人?藍芷心裡的氣有些控制不住了,想了想,又看看裡間正躺着的老太后,見後者竟紋絲不動,話也不肯接一句,心下唯有嘆息不已,不得已,轉身出了房門。
待門合上,老太后的聲音便冷冷從裡間傳來:“人已經走了,有話你可以說了。”
太后隨即就接:“是老太后您請臣妾過來,怎麼倒叫臣妾先 說?!”
老太后的聲音不大,卻重重打在太后心上:“采薇莊的事,自然得由你來說。”
太后本已有些平息的怒氣,又被這句話攪了起來,本來端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這時便絞在了一起。
“老太后這話什麼意思?”火星,從太后說話的聲音裡飄了出來:“這是每月例常,臣妾不過叫人去取胭脂罷了,也曾回過您的,怎麼現在又提?!”
老太后咳咳地笑起來了,越笑越大聲:“哀家也不過慣例問問罷了,太后急什麼?才說哀家肝火旺,如今自己怎樣?”
太后沉了沉氣,雙手放鬆了下來,一瞬間又變得若無其事起來,屋裡的氣氛。安寧到詭異的地步。
李公公兩頭看看,不知怎麼的,氣氛越是平緩,他心裡越是不安。
半晌,老太后在裡間咳嗽起來,不知何故,竟越咳越大聲,越咳越急,越咳越厲害起來。
李公公等了片刻,見太后就是不話。也不敢就自己進去,只是心裡的不安感覺越來越強烈,腿腳。也有些軟了。
“藍姑姑怎麼這麼慢?太后,我去門口瞧瞧。”終於,李公公忍不住了,想出個藉口來就要出去。
太后睥了他一眼,嗔道:“你急什麼?哀家且沒說口中生火。你倒忙着要救水了不成?”
話雖這樣說,還是讓李公公去了。
不過,待人出去,太后立即就從外間的瓷墩子上站了起來,徑自向裡間,正躺在牀上。咳個不住的老太后,走了過去。
說來也怪,待她走到牀前。那具乾枯的身體,卻突然間平定了下來,也不喘了,也不咳了,安安靜靜地。如沒事生過一般。
太后在牀前站定身體,默默注視着牀上那人。她可真難看,太后心裡想。先帝長得那樣,他母親倒長成這樣。也不知,當初皇帝看上她哪一點?那許多妃子,竟叫她做了皇后,太后,一路做到老太后?
似看穿太后的心思,老太后嘿然一笑,道:“做妃子要得是美色,做皇后麼,嘿嘿嘿。。。”
太后厭惡地看着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心想老真是一件太可怕的事。
“你也是做過皇后的,這還不知道?”老太后不依不饒地繼續道:“要耐得住性子,要忍得住寂寞,更重要的是,要忘記你是個女人!”
說到最後,老太后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太過無奈悽冽,那是洞悉一切的笑,帶着看透了世事的絕望。
“老太后真真是在屋子裡悶得久了,怎麼說出話來就是股子黴味兒?”即便心裡泛起漣漪,太后面上還是毫無異樣,她知道對方是有意打擊自己,她不能露出敗相。
老太后點頭:“是有黴味了,算起來,哀家竟有一年沒出過這個門了。”
太后輕笑:“不出去也好,外頭雖時有太陽,擋不住也是有風有雨的。”
老太后眼光犀利地看了過來:“你攔得住哀家的人,卻攔不住外頭世事變化。終有一天,你也會與哀家一樣。恕不知,越是怕老的人,越老得快呢!”
說完,她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太后心顫肝抖,渾身如螞蟻縱橫,百般不自在。
終於太后還是忍不住了,她控制不住,失去了平靜的外殼,口出怒言:“我即便老了,也不會跟你一樣!”
太后失了風度,忘了身份,不記得自己是太后,也不記得對方是老太后,竟滿口裡你我起來。
老太后並不在意,回回都是這樣,這種戰役,她最後總是能贏。
“誰說不會一樣?”老太后冷笑,“人就是一層皮,再說,即便不老,困在這宮裡,”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卻越來越沉,“你就跟朵鮮花一樣,也得慢慢幹了去!”
太后的手抖了起來,這老太婆越來越過份了,知道自己的痛處,就偏往這兒打?!
“我終究就是不與你一樣!我有兒子,你呢?”失敗令她激怒,太后決定使出殺手鐗:“你心愛的兩個兒子,都已入土化了灰,你怎麼可能與我一樣?!”
老太后還是不動氣,她是從來不動氣,有動氣的時候,也都是裝出樣子來,另有他謀。
“你有兒子又怎樣?你到底還是個女人!我才說的話,你是一句沒聽進去,”老太后的聲音凌厲起來:“你的心還在他身上,怎麼快活得起來?心是苦的,哪裡就能耐住時光?!”
提到個他字,太后立刻潰不成軍,她即刻轉過身去,再不肯將臉對着老太后,因她失去了自制,面上真情流露。
老太后停下口來,不知道對方此舉是不是令她想起,自己也有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個女人?
良久,老太后方喃喃道:“哀家知道,你每回命人去采薇莊,不全是爲了胭脂。小掌櫃的是大掌櫃的女兒,看着她,就如同看見他了。”
太后保持身姿,靜立不動,真如泥胎石雕一般。
“哀家今兒叫你來,也是爲了這話。小掌櫃的是個女子,她對你沒有妨礙,你別去爲難她罷了。”老太后的話,字字刺入太后心底。
“怎麼叫沒有妨礙?!她到底也是。。。”太后飛快轉身過來,直視老太后:“若有個風吹草動,她就是個火種,禍害!當年就該一併將她除了去!”
老太后緩緩道:“本該有她的,那晚。可這丫頭命硬,沒去。這是天意,再難違背。哀家倒是勸你,別再執念於此。一個丫頭罷了,能成什麼氣候?她就是通天的本事,也不過是個市井小民,能與你一朝太后抗衡?!”
太后冷笑不依:“她身上有你血脈,你自然下不得手!”
老太后知道,對方的潛臺詞是,跟我卻沒有關係,我叫她死,她立刻就得死!
於是老太頭閉上了眼睛,道:“憑你去辦吧,你真想除她,哀家也不攔你。”
太后的雙手又抖了起來,口脣也一併控制不住地戰鬥。這死老太婆,知道自己下不了狠心,又叫那道旨絆住了手腳,卻每每就這樣來氣自己!
李公公與藍芷在門口站了半天了,門縫裡看去,太后正與老太后說得停不住口,又見太后失態,二人便對視一眼,皆不敢出聲,心裡清楚,此時,斷不能進去。
“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太后站了半天,也覺出累來,便順勢在老太后牀邊坐了下來,“皇上今兒可來過了?”
老太后依舊閉目養神:“早起來過一趟,哀家看着,倒是瘦了許多。”
太后便口中抱怨起來:“還不都是那個莊貴妃?!皇上被她灌了迷湯似的,整個人都魔障了!”
老太后微微點頭:“所以你纔要這時候替皇上選妃?!”
太后將身下的衣服理平,淡淡道:“男人都是一樣,還能有個不喜新厭舊的?這莊家也坐得夠久了,也該是時候換換了!”
老太后停了半天,然後方道:“世上的事,也叫人難說。也許有不喜新厭舊的,只是難得罷了。”
太后心頭火勢又起,好在老太后及時岔開話題:“哀家記得,莊貴妃是劉國公家送進來的?”
太后硬生生將火氣憋了回去,點了點頭。
劉輔,前朝開國老臣,因功大勳高,被封國公,到了現在這一代,大兒子劉啓承爵,二兒子劉令尚武,現今的鎮軍大將軍是也。
如今獨受皇帝寵愛的莊貴妃,便是上年選妃時,劉令府中所出,劉家三女兒是也。
老太后又問:“這丫頭長得像誰?聽人說,是府裡姨娘所出?!”
太后嫌棄地哼了一聲,道:“庶出的丫頭,也不知哪兒來的運氣,竟叫她選了進來!皇上不過無意這下翻了她的綠頭牌,倒好,不到三個月,從才人直接跳成婕妤,一路飛昇,三個月就成了莊妃,又三個月,竟成了貴妃!”
老太后從帷幔底下瞥她一眼:“你就是牢騷怪話多!你少管他!兒子大了不由娘!如今你兒子坐了皇上,你雖是他母親,一時說多了,皇帝嘴上不吭不響,心裡可免不了要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