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送茶水進來,先進了一杯給岑殷,然後進裡間遞給了曜靈,口中不免調笑幾句:“尹姑娘,好像每回你有了難,都叫咱們世子爺撞上了!”
曜靈臉色微微泛紅,心裡雖有些惱怒這丫頭的心直口快,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有幾分道理。
上次醉酒是這樣,這次又是這樣。
青桃半酸半澀地接話道:“這必是天作的緣分了!”
曜靈不覺一愣,下意識地擡頭,桌邊那人也正向裡間看來,卻是隔着珠簾和紗帳兩重障礙,按說視線交不能交融。
可這一剎那,曜靈心頭竟無意間漏跳了一拍,她覺得對方看見自己了,自己也看見他了,並不通過眼睛,而是透過彼此的心。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三伏暑天,行走於冰間,九寒凍日,陳曬於驕陽。
什麼樣的感覺?三生慧果,於眉宇間傳遞,託誠愫於微波,指望能一目傾心。
曜靈先於岑殷垂下眼簾來,寶靨微紅,梨渦欲現,生平每一次,她在一個外人,一個男人面前,示弱了。
岑殷體貼地也收回了目光,不知怎麼了,曜靈並沒有開口說上一個字,可他覺得,自己已經很瞭解她的心意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略化解了有些尷尬的氣氛,也趁機清清自己乾涸的嗓子眼兒,不知怎麼的,就在剛纔,他突然覺得口乾舌燥似的。
趕緊壓一口茶下去,岑殷這才說得出話來:“姑娘可是要問,別的姐妹如何了?”
曜靈不易叫人察覺地輕輕甩了下頭,似要將什麼東西甩出腦子去似的 ,然後方強作鎮定地答道:“正是。我正擔心不已,不知道她們可被人解救出來了?”
岑殷緩緩答道:“我在如意庵外見到你時,正遇見有人將你扶出軟轎,我一眼便看出是你,又見你失去知覺,便知有鬼,怕驚動了倒麻煩,待不出聲地走近了才發覺,原來打頭的竟是安義卓!”
原來,岑殷因被太后派人警告後,心裡放心不下,連夜趕路,昨日便先於洪家船隊,趕到了濟南府。
是夜岑殷不能入睡,帶了銅錘叮噹外出閒散時,竟在如意庵外看見曜靈,見她被人迷昏,不覺大感意外震驚,當下便擄了人來發問,這一問不打緊,竟問出了個驚天的大秘密!
“安義卓那狗官,原來是在替鄭相府的二公子,擄掠民間幼女!” 岑殷說着,雙拳團起,義憤填膺地在桌上重重錘了一記,震得杯碟齊響,嚇得青桃捂住了胸口,喘出一口大氣來。
曜靈則閉上了眼睛,心底嘆了口氣,其實她也猜到了,那什麼求安寺,背後若沒有高人撐腰,絕不可能如此囂張,裝飾得那樣奢華,還有那許多貌似和尚,實則是打手的護院。
最關健的是,靜室裡的暗道,通向濟南城門,直指城中有人接應,只是沒想到,那人竟是這裡的最高父母官,山東巡撫!
不過若爲了鄭相,那巡撫也確實可以折腰了。
半晌,曜靈睜開了一雙明眸,青光在其中流動,隱隱浮現也森冷寒霜來:“這事可大可小,世子爺若是如實上報,只怕鄭相臉上也不好看。若世子爺高擡貴手,就此大事化小,別說安義卓,就鄭相,只怕也要對世子爺,感恩帶德了。”
岑殷沉默着,不說話,幽深冷鷙的黑眸內,乍然閃過一絲戾氣,叮噹從他身邊走過,看見後心下一驚,忙將他手裡的茶碗接了下來。
她是很瞭解這個男人的,知道這種眼神意味着什麼。
有人怕是要倒大黴了!
只是不知道,這人是安義卓呢,還有除了他之外,更另有他人呢?!
曜靈靜靜坐了片刻,手裡的茶卻是紋絲未動。青桃看看將涼,只得上來輕勸:“姑娘請用些吧,看那嘴兒都幹出皮來了!”
曜靈慢慢擡手,卻似柔弱無力,茶杯險些翻在身上,嚇得青桃趕緊上來接過,就自己手裡餵了曜靈一口。
曜靈感激地對青桃道:“謝謝姐姐!”
青桃同情地看着她道:“這有什麼,姑娘別這樣客氣。”
曜靈搖搖頭:“我以往不是這樣的,從沒想過連杯茶也端不穩。想是那強人迷藥太過厲害,竟過了這許久還有些手足無力。我尚且如此,那些被困在如意庵裡的姐妹,就更可想而知了。”
岑殷心裡一動,知道曜靈怕是放心不下外頭的那些幼女,便開口解釋:“那些女子我已命人煎藥送去,你不必掛心。且已發下話去,今日縣丞將到,就將這些女子帶回去,散於家人。”
曜靈心裡大石落了地,於是垂下長長的羽睫,一時尋不出話來再說。
岑殷起身向外走去,淡淡丟下一句話來:“你歇着吧,身子養好了是正經。”
曜靈一個謝字堵在喉嚨,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去,青桃臉色有些不定地看着曜靈,世子爺爲你做了這許多事,臨走連個好字也聽不到麼?
她心中便有些對曜靈不滿。
曜靈豈能不知道?不用看也知道,青桃這丫頭是叫岑殷收了心去的。
“今日勞煩姐姐,看顧我一場。我本不忍心那些女子,方纔跟那賊人拼了一場,只是沒想到,自己無用,亦帶累了世子爺。”
知道岑殷走了,曜靈的話反倒說得輕鬆了。青桃聽過這話,心裡頓時舒坦許多,也明白曜靈不是個白白受恩不知人情的姑娘,臉上隱隱便有笑意襯了出來:
“姑娘是個熱心的,看見別人受難自己倒受不過。這就跟我們爺有些相像呢!其實姑娘若當臉說謝,爺一定不肯受。”說到這裡,青桃抿嘴而笑。
曜靈臉上不禁一紅,這丫頭的意思,倒好像自己剛纔不說謝,是有意照顧岑殷的面子了?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陰!
不過也不必再多說了,只怕越描越黑。
當下曜靈眯了眯眼睛,想出另一個話題來。
“敢問姑娘一句,世子爺可曾命人去洪家船隊上給個信兒?我只怕洪家姨娘着急,畢竟一天一夜不見我人。”
青桃愣住,片刻之後,沉了沉氣方道:“姑娘掛念的人倒多,先是如意庵的被擄女子,現在又是洪家的姨娘,還有誰?一併說出來,我也好出去替姑娘打聽了來。”
曜靈心想她這什麼意思?我不過順口一說,確也是人之常情。我跟洪家船隊出來的,如今人在這裡,不該通知人家一聲麼?
突然她心中閃過一念,洪冉!
曜靈擡起半邊身子,微笑着拍拍青桃的手,款款自然地道:“倒不是我掛念人家,只怕姨娘憂心於我。如今我好好的沒事,非親非故的,憑什麼叫人家白白累心呢?好不好,也說一聲去,盡了這個情面。姐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非親非故四個字,一下叫青桃心裡敞亮起來,臉色稍霽,又覺出自己的好笑來。
爺喜歡的人,跟自己什麼相關?倒替他吃這不相干的飛醋?
“既然如此,姑娘請歇着,我這就命人回了世子爺,去給姑娘捎個信兒。”青桃說着,便將曜靈的身子按回杏黃地勾蓮紋的繡枕上,自己則返身從牀上出來,又順手將龍鳳穿花紋的羅帳放了下來。
青桃出來後,先叫過幾個小丫頭來,吩咐了幾句,便徑直去了外書房。
不料岑殷卻不在,只有叮噹在裡頭,替他收拾換下來的衣服。
“你怎麼來了?不看着人,跑出來偷懶?一會兒那姑娘有個不好,爺要訓你,我可不攔着替你說好話!”叮噹回頭看見是青桃來了,開口打趣道。
青桃見無外人,也笑了起來,走近叮噹身邊,拔下她頭上一根白銀卷鬚紅寶石簪子來看,口中嘖嘖有聲:“好東西,哪兒來的?嗯,不用說了,說出來也是白饞人。”
叮噹啐她一口:“你少來這種酸話!每回爺來,給你的還少?這別院平日就是你在打理,外頭幾個管事不說,內院就你大了,你倒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看我回了爺,必放了你出去!”
青桃一聽就慌了,隨即將簪子插回叮噹頭上,口中央求道:“好姐姐,我不過玩笑罷了,也是這簪子上頭石頭實在紅得可愛,若說錯了,姐姐看在我往日孝心份上,別跟我計較!”
叮噹見她急得粉面通紅,由不得就笑了出來,又在她杏腮上捏了一把,方鬆開道:“若不是看你替我繡得好鞋面兒,我纔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你去!”
二人說笑一通,叮噹便拉青桃坐下,又撈起對方身上的五彩絲攢花結長穗腰帶來看。
青桃便緩緩問道:“世子爺哪兒去了?我正有話要回呢!”
叮噹眯起眼睛,細看腰帶上的攢花,口中淡淡道:“哦,爺才叫了這裡的衛指揮使,常大人來說話,此刻正在聽雨軒呢!”
岑殷一身家常青玉色長衫,臨風飄遷,面向一池荷花,正端端坐着,身後傳來通報聲:“回世子爺,常大人到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