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點到爲止
哈維爾靜靜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比他想象之中年輕了許多,也比他想象之中迷人了許多。
他是一名社會記者,對娛樂的瞭解十分有限,在他的印象之中,導演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留着拉渣的大鬍子,頭髮凌亂,衣服簡陋而隨意,渾身上下散發着藝術家的氣息,然後有着古怪的脾氣,在片場動則大發雷霆。可是,眼前的男人卻不是。
一件簡單的亞麻襯衫隨意耷拉在身上,卻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那結實的身材在金色陽光之中若隱若現,甚至就連那緩緩滑落的汗珠都清晰可見;一頭黑色的中短髮沒有任何刻意打理,前額有幾縷碎髮垂下來,爲那英氣逼人的眉宇增添了一抹柔和;眉眼突然擡了起來,專注地傾聽着身邊之人在彙報着什麼,那一汪深邃而清澈的湛藍色眼眸驚鴻一瞥,彷佛驚豔了時光,整個時空都靜止了下來。
這個男人,徹底顛覆了哈維爾對導演的印象,甚至推翻了他對演員的印象。在哈維爾的印象之中,導演就是史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Spielberg)、喬治-盧卡斯(George-Lucas)那個模樣,演員就是哈里森-福特(Harrison-Ford)、湯姆-漢克斯(Tom-Hanks)那個模樣。
阿爾伯特走了上前,在那個男人耳邊低語了幾句,男人擡起頭來,朝哈維爾和馬丁的方向點點頭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就繼續轉頭和旁邊的人討論了起來。阿爾伯特快步走了過來,禮貌地解釋到,“蘭斯現在正在忙碌拍攝之中,這場戲就是前天拍攝到一半被打斷的,希望你們能夠理解,麻煩你們先在旁邊等待。”
哈維爾客套地擺了擺手,“沒事,我們沒有預約就主動過來,打擾劇組的正常工作,這是我們的失禮。”簡單寒暄了兩下,阿爾伯特也轉身過去忙碌了,哈維爾和馬丁就在旁邊觀看着劇組拍攝。
哈維爾此時才注意到,整個劇組裡只有八個工作人員,爲了準備拍攝,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忙碌地不可開交。作爲導演,蘭斯更是肩負重任,就連點菸的時間都沒有。
轉眼,半個小時就過去了,工作暫時到一段落,剛纔投入拍攝的小演員們都紛紛站到了街道邊上,然後阿爾伯特就跑到了隔壁那條街,帶領着浩浩蕩蕩的人羣走了過來,那架勢至少有三百人以上。與此同時,其他工作人員則紛紛把道具都搬上了大巴,似乎準備移動拍攝地點。
剎那間,整個劇組都變得喧鬧起來,就好像準備遷徙的部落。
蘭斯把事情交代完畢,快步迎了過來,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容,遠遠就可以聽到他那充滿歉意的笑容,甚至不需要說任何話,就足以清晰表達出內心的真誠情緒,“真的抱歉,因爲我個人的關係,工作耽誤了,希望你們在這裡不要睡着了。”
哈維爾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來,“能夠在劇組旁觀電影藝術的誕生,這可是難得的機會。”一句客套話就讓氣氛融洽了起來,“下午好,先生,我是哈維爾-尤利爾,‘紐約時報’的記者;這是……”
“馬丁-阿圖爾先生。”蘭斯主動伸出了右手,接過了哈維爾的介紹,與馬丁握了握,“希望我沒有記錯。”這讓馬丁也呵呵地笑出了聲來,“蘭斯洛特-施特雷洛,很高興認識你們。”
哈維爾看了看正在遷徙的劇組,有些好奇,剛好此時也需要一點點客套話來過渡,所以他正準備開口提問,沒有想到蘭斯卻先發制人,“劇組現在正準備移動到下一個拍攝場地,距離這裡不遠,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邊走邊聊。”潛臺詞就是,抵達拍攝地之後,他就要再次投入工作之中了。
馬丁轉頭看向了哈維爾,在面對劇組時,他認爲哈維爾更加具有親和力。哈維爾對劇組工作所知甚少,他顯然沒有預料到採訪時間如此短,不過轉念一想,未來的日子還很長,於是他就點了點頭,“當然,當然。”
蘭斯做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然後在前方帶路,哈維爾和馬丁一前一後,快速地跟了上去,“所以,我想你們出現在這裡,不是爲了報道我正在拍攝的這部作品吧?”掌握主動權的依舊是蘭斯,他的話語讓馬丁愣了愣,哈維爾正準備開口否認,可是蘭斯卻輕笑着搖了搖頭,似乎不太介意的模樣,“關於那天的突發狀況,我們整個劇組也十分措手不及,但如果有什麼能夠幫的上忙,你們儘管說。”
哈維爾顯然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一時間沒有接上話,最後還是馬丁主動開口說到,“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偷雞曼/努/爾會圍堵整個劇組?爲什麼他又要綁架你?”
“綁架?呵呵,不,不,不是這樣的。”蘭斯連連搖頭,臉上露出了荒誕不羈的笑容,“雖然他的確使用了強硬手段逼迫我就範,但我不會稱之爲綁架。”蘭斯稍微收斂起了笑容,垂下眼簾,似乎正在組織語言,那濃密睫毛之下的一汪清澈,漾着一絲絲苦澀轉瞬即逝,隨即被堅定取而代之。
哈維爾注意到了這一點細節。
“事情是這樣的,曼/努/爾對於我們在這裡的拍攝並不滿意,一方面是我們影響到了當地居民的生活,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我們劇本里對貧民窟的描寫太過殘酷、太過血腥,他擔心會對青少年有不良影響。所以,他希望能夠和我面對面交談。我們進行了一次正式談話,他被我說服了,同意了劇組在這裡繼續拍攝。”
蘭斯用盡可能簡練而直白的話語,把過程以樸實的方式描述出來,甚至沒有提起任何刺激或者負面的詞彙,一切都是如此輕描淡寫。這讓哈維爾和馬丁都有些錯愕——畫風完全不對!
“所以,你是說,偷雞曼/努/爾沒有威脅劇組,也沒有脅迫你?”馬丁驚訝得聲音都有些失控。
蘭斯輕笑地聳了聳肩,“我只能說,不同的人選擇的方式不同。就好像你們,談話肯定是溝通的主要手段,而我,鏡頭則是表達思想的手段。”蘭斯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但潛臺詞卻意味深長。
“你沒有受傷,而偷雞曼/努/爾他們也沒有開槍?”馬丁還是有些不相信,忍不住再次追問到。但是哈維爾卻想到了蘭斯剛纔眼底那一抹一閃而逝的苦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來。
蘭斯再次搖了搖頭,順帶還拍了拍自己的兩支手臂,表示自己沒有受傷,這讓馬丁明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就連哈維爾都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原本一個轟動的國家事件,居然就被蘭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確實是讓人失望。
在策劃這一切之前,蘭斯就知道,事情必須適可而止,絕對不能擦槍走火。
因爲蘭斯清楚地知道,如果事情真的鬧大,有人受傷,甚至是有人死亡,成爲轟動巴西的大事件,甚至成爲巴西和美國之間的國際事件,那麼屆時就會喧賓奪主,所有人的焦點都會轉移到流血事件或者是武力衝突,卻沒有人會記得引發衝突的開端到底是什麼。這與蘭斯最初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馳。
蘭斯需要的是借力打力,藉着瑞恩的計劃,讓人們第一次注意到“上帝之城”這部作品。
“上帝之城”是一部註定了沒有人會關注的作品,首先這是巴西血統的外語作品,其次這是講述“另外一個世界”的作品,再次這是一部僅僅投資三百萬美元的小成本作品,最後這是一部宣傳費用無限趨近於零的作品。
換而言之,除非發生了什麼意外事件,否則想要讓人們注意到“上帝之城”,這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現在,面對着瑞恩的落井下石,蘭斯將計就計,製造出了一個意外事件,讓人們第一次注意到了“上帝之城”。
但,焦點僅僅只能侷限在“上帝之城”,事件太小了,美國本土根本不會在意;事件太大了,焦點就容易模糊,點到爲止、恰到好處,這纔是核心。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準確來說,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而眼前的馬丁和哈維爾就至關重要——準確來說,媒體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蘭斯需要做的就是,正確而巧妙地利用媒體!
“可是,他們舉着重型武器,直接與所有媒體記者對抗,還在那裡狂妄地放肆大笑,難道這不是在向我們挑釁嗎?”馬丁還是有些不甘心,他甚至忘記了哈維爾,直接就開口說到。因爲如果按照蘭斯如此說,他今天在主編面前的大放厥詞就成爲空話了,他難以想象後果會是什麼。
蘭斯卻彷佛沒有注意到馬丁的不甘心一般,“這是事實,我不否認。”蘭斯的話讓馬丁和哈維爾眼前一亮,“但同時,我也必須說,人們對於貧民窟的瞭解太少太少了。我們總是站在河對岸來觀看這片區域,簡單粗暴地認爲這裡的人都是沒有文化素養的,都是危險分子,都是潛在犯罪嫌疑人……這顯然是不對的。這也是我拍攝這部電影的原因。”
“電影?”馬丁驚詫地說到,可隨即他就意識到自己失禮了——他根本就不記得電影這件事了。還是站在旁邊的哈維爾主動站了出來,爲臨時搭檔掩護,“所以,你最初是怎麼想到要拍攝這部電影的?”
就是這個!蘭斯的左手大拇指微微一收力,但很快就鬆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