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坐在書房裡,用着他的桌子、用着他的筆、模仿着他的字跡,代他處理事務。擡頭看看窗外,生出幾分恍然如夢的感覺。寫了幾個字便是累的艱難,趴在桌上睡一覺,模模糊糊中回到當年。
夏日陽光灼熱,小小的人兒個頭不夠,被少年抱起站起椅上,端着毛筆一臉嬉皮笑臉。少年在她頭上重重一敲,聲音清清冷冷的煞是好聽,“寫字爲求心靜,嘻嘻哈哈的做什麼?”
而小人兒扁着嘴,“可是筆好重,我手腕疼。”
少年託着她纖細的手腕,在宣紙上寫個“安”字,淋漓盡致潑墨盡灑,端莊而清逸,沉穩又內斂,如他的性子般。她便看着他的手出神,瑩白如玉,手腕略凸一點,纖細若女子。
纔多大的人啊,那時候就想着,她怕是再也不會見到比他更漂亮的手了。
而少年不知她心思,一指彈向她額頭,似笑非笑地勾眼嘲弄,“你才寫了幾個字,就手腕疼?把那本書抄完,抄不完的,吃飯睡覺都可以免了,”伸指戳着她小巧的鼻子,“我看你是精神的很嘛。”
再然後,光影轉換,她長大了一些,坐在燕王府最高的地方,掰着手指數日子等他回來,看到他犀冷的白衣從下面走過,便跳起來招手,笑靨如花,“七殿下七殿下!”
少年仰着頭看她,烏髮被風吹起,眼眸幽沉似深淵,靜靜地看着她,不走不動。安安彎身笑,“七殿下,你回府了?”
少年勾着眉,終於有了反應,卻是和她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了。他沒有不見她,但他的反應卻說明他不想見她。她當時是那麼無助那麼難過,眼中霧濛濛地追隨着他的身影。那是她在燕王府最艱難的時候了,簡豫三年都不怎麼和她說話。
後來又是亂糟糟的夢到了好多,大多是他們在滄州時的事情。安安在夢中便勾嘴笑,她知道自己在做夢,但那份輕鬆那份開心,離開滄州後,再也沒有了。
又是站在懸崖邊,獵獵生風,白衣無雙看着她跳下去,垂了眼睫一聲不語。不知怎麼,她又從懸崖下爬上來,白骨森森滿臉是血地爬向他清冷的身影,口中淒厲如鬼,“簡豫,簡豫!”
燈火突然亮起,她和他站在水邊,她放花燈在水上,轉眸對他眉兒眼兒都是笑,“七殿下,安安不求與你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只待你記得身邊有一個安安,如此便好。”
突然又回到了懸崖邊,簡豫伸手去拉她,袍袖卻使巧勁一展一揮,柔順的力道將她推下懸崖。他臉色那麼白,神色那麼蕭索空洞……可是,推一把的那個人是他啊!是他啊!
她被推下懸崖,石粒冷風在臉上擦過,眼睛生疼卻不閉上,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是要讓他後悔一輩子呢,還是讓他永遠留在記憶中?
……華麗空虛,眼底浮花。
“安安,安安……”突然有小小的叫喚從遠處傳來,她略略凝神,從夢中轉醒,來叫她的侍女笑着指指她的臉,“你這是夢見什麼了?眼水鼻涕流了一臉呢。”
安安笑着坐起來,手一擦臉,果然是一手水。她夢見了什麼?她夢見了她的一生啊。從來沒有一個夢,這麼長這麼累,是預兆吧?好像並不是很吉利。
侍女對她道,“七殿下醒來了,說要你過去看看你,”曖昧地對她眨眨眼,“安安是要快當燕王妃了麼?”
“姐姐就胡說吧,”安安笑嘻嘻地坐起,卻是身子晃了晃,還好及時扶住桌子。對着一臉憂色的侍女道,“你打盆水我擦擦臉吧,總不能這麼悽慘地去見七殿下吧?”
侍女點頭出去。
安安見到簡豫的時候,他靠着牀柱,只着中衣在喝一碗藥,擡頭看到她時,招了招手,涼涼地開了尊口,“你怎麼又哭了?”
安安乖巧地窩在他懷裡,聞到久違的清新氣息,嘻嘻笑,“眼痠吧。”
簡豫面色瞬間陰沉,低着眼看她的表情實在有些陰鷙,“你還是不信我?”爲什麼安安在他面前,總是習慣性地說謊?
安安怔了怔,“我沒有不信你。”只是不想讓你擔心罷了。蹙了蹙眉尖,選擇妥協的依然是她,“我只是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了?”簡豫問的平淡,卻緊緊握着她的手,低語,“是我又罵你了?傷你心了?”能讓安安臉色那麼差的,估計也只有這個原因了。
安安心尖一跳,他猜得還真是準。但讓她難過的,好像並不是那樣……安安想了想,不知該怎麼和他說。
簡豫拉過她,與她額抵額,低問,“不要想着怎麼騙我。”
“沒有,”安安怔住,自己片刻的猶豫讓他多心了?安安摸着嘴角笑了笑,道,“我給你念首詞吧,豫哥哥那麼厲害,肯定能猜到我夢到了什麼。”
簡豫揚眉,示意她開口。
安安垂眼,拉緊他冰涼的手,儘量用平靜的聲調念出來,“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裡。尋一夥知己,他一回咱一回;都一般相識,吹一會唱一會。”便是
這麼念着,淚水便怔怔滾落。
簡豫擡手爲她拭淚,她便抓着他的手,抑聲哭道,“你記不記得,記不記得?我現在終於可以和你說了,終於可以和你說——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這些,我終是要爲你一一嚐盡。”
“是麼?你大夢一場,就是要和我說這些?”簡豫嘴角諷笑勾起,望着她淚眼婆娑,滿心悲涼,“你想要告訴我什麼?你付出了?你努力了?所以你只剩下‘放不下’了?你夢見你的大半生便以爲大限將至,要和我告別。安安,你好!你真好!”
“簡豫,”安安擡眼,簡豫猛地甩開她的手。安安再叫,“簡豫,不要這樣子。你不要渾身是刺,好不好?”
“你要我怎麼辦?你恨我?討厭我?”簡豫面色如鬼般,望着她一字一句,“是,我渾身是刺。可你想過麼,”他低眼不再看她,聲音也低下去,秋風掃落葉般的淒冷,“有着刺我無法擁抱你,拔了刺我無法保護你……你讓我怎麼辦,你要我怎麼辦!”
“簡豫……”安安發怔,忘了哭,想伸手去拉他的手。簡豫卻先一步拉住她的手,擡起的眼睛流光溢彩般漂亮。
簡豫表情淡淡的,卻一字一句開口,“既然如此,我也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安安呆呆問。
簡豫拉過她的脖頸,傾前吻上她微張的檀口,輕聲,“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再也不會放手。”
安安心口顫跳,抱着他的身子,淚水越掉越多,卻沉醉於兩人的相濡以沫中,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安安坐在院中休息,順便由着好奇心,從廚房端來一小碗豆子剝着玩。後面有人叫她,“安安。”
她往周圍看了看,沒有看到人。有些奇怪,便轉過頭繼續剝自己的豆子,剝的不亦樂乎,吃的也是不亦樂乎。
又是在叫她,“安安。”然後便是一疊聲的“安安”叫喚。
安安手抓着一把豆子停下來,沒有回頭看,反而仔細低着頭想。這個聲音,好熟悉,可是有點想不起來……思緒空渺渺地散在腦海四處,她搜腸刮肚地想着,越想越熟悉。
是誰呢?叫她叫的這麼歡暢清爽?
突然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躍入腦海中,對着她溫柔笑,俊顏隱隱透着股孩子氣,他躺在樹上拿柳條勾她的小鼻子,他走在旁邊拉着她的手,他坐在屋檐上和她拼酒,他抱着她高高舉起,他蹲在地上無可奈何地看着她,他……遠走他鄉一個字也沒有留下!
而那個人,總喜歡一疊聲地叫她“安安安安安安安安……”手指發緊,她記憶是不好,但還沒有到癡呆的地步!
安安站起來轉身,果然迎上一張英氣勃勃的笑臉,想也沒想,一把豆子扔過去。那人哇哇叫着躲開,功夫越發長進,她毫無力道的豆子扔出去,一顆都沒有砸在他身上。
安安被他氣得跺腳,“你還敢躲你還敢躲!”回頭又抓起一把豆子追着砸他,“簡黎你在躲着試試!”
“安安你怎麼越來越暴力了?七哥不是說你失去武功了嘛,”簡黎口無遮攔,一說完便察覺到不對,安安臉色發白停在原地不動了。簡黎掩住嘴一臉悔恨,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安安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揭你瘡疤,你也知道我向來有口無心慣了,你就不要和我生氣了……”
安安被他氣哭,狠狠一跺腳,伸手去戳他腦門,“你你你!你就是我的剋星!”
“好啦你不要哭了,”簡黎手忙腳亂地賠不是,不明白自己剛回來怎麼就惹哭她了,“你要我做什麼便做什麼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哭了。”
“你去死!”安安抽着小鼻子。
簡黎張大嘴,去死?不至於吧?
安安終於被他的反應逗笑,抿着嘴轉着眼珠子,笑得嬌俏輕靈。
簡黎鬆口氣,輕輕叫聲“安安”,安安“哎”的一應,他便上前抱起安安轉圈子,眉眼間全是歡喜的笑,“安安安安安安安安!見到你太好了!”
安安手搭在他肩上,也是咯咯笑。是啊是啊,簡黎說的沒錯,她曾經一度以爲再也見不到他,真是難過死了。如今他回來了,她也還好好的,真是比什麼都好。
兩個人還正開心的肆無忌憚呢,旁邊便是一個清冷的煞風景聲音傳來,“你們抱夠了沒有?”
兩人俱是一驚,簡黎感覺一道冰冷的視線穿過後背瞪着他,抱着安安腰的手便僵住了。還是安安反應快些,在他肩上拍了下,跳下來便衝到那身清冷的白衣前,討好地搖着他的手臂兩下,聲調酥酥軟軟的,“豫哥哥。”
簡豫冰寒的臉色稍緩,看着簡黎上下打量兩遍,淡淡的語氣似是昨天才見過,但他明明也是一年多沒有見過簡黎了。“長結實了。”
簡黎望着自己七哥的眼神稍微複雜些,只是揉着後腦勺笑了笑,想起什麼突然嚴肅看着他七哥,但被簡豫一揮手製止了。
簡豫聲調幽幽冷冷的,“不管你有天大地大的事,先進宮去看看母后。”
簡黎
看簡豫那臉色,便知絕無商量的餘地了。只得皺着眉,不太情願地應了聲“嗯”,便走開了。
唯有安安看着簡黎的背影,拉拉簡豫涼透的手,“十一殿下還生着你的氣,是不是?”簡豫娶了顧寧夏,讓那個快意恩仇的十一殿下,很是不開心吧?
簡豫眼稍微低,“他生不生氣,和我有什麼關係?”拉着安安便走,“只是,他必須進宮去見母后。”
安安走在他身側點點頭,但看簡豫面色沉穩,她卻是先耐不住性子了,走到他眼皮下仰頭,“豫哥哥,你知不知道簡黎殿下爲什麼會回京?”口氣中頗是“快問我吧”的得意調子。
簡豫瞥她兩眼,眼中有着淡淡的笑意。卻不想她太開心,便伸手錯了下她鼻端,“我猜得到。”必是小丫頭寫信告訴簡黎顧寧夏的事,才讓簡黎匆匆趕回來。
安安撇嘴,撲上去掛在他身上,做惡狠狠狀,“你你你!討厭死了!讓讓我會死啊!”
“只是不想你太得意了,”簡豫笑着與她鼻子頂鼻子,然後擡頭又恢復了漠然狀,“好了,該去喝藥了。”
安安點頭,乖巧地任由簡豫拉她走。自顧寧夏事件發生後,簡豫總是親到廚房去看藥,再看着她喝下去,這纔會放心。
安安微笑,側眼看簡豫面無表情的樣子,笑容更大了些,勾他手的動作也緊了些。簡豫步子頓了下,卻並沒有推開她。
她知道,簡豫是心疼她的,這便很好很好了。
當晚,宮中便出事了。簡黎還沒來得及回府,臨時住在燕王府上。晚上睡覺時聽到外面有宮裡人的聲音,他想了想,也披衣出去。
見是簡豫一身白衣若雪,負手而立。而安安在他旁邊站着,身上披着一件男式雪色長衫,烏髮未束散亂地披在肩上,回過頭來望着簡黎的眼神,很是,奇怪。
“發生什麼事了?”簡黎問,心中卻隱約有不祥的預感。
簡豫回身,看着他一字一句,“戌時,夏妃娘娘上吊自殺,已逝。”
“什、什麼?”簡黎臉白的透明,勉強笑一笑,“七哥我騙我對不對?我白天才見了母后啊,她還讓我聽你的話不要惹你生氣……你肯定在騙我對不對?母后心態身體一直都那麼好,她怎麼會上吊呢?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豫哥哥……”安安握緊他的手。
簡豫垂目看了安安一眼,擡起頭的時候仍然一臉平靜,“簡黎,你什麼時候見過我說笑?”
他叫的是“簡黎”,而不是“十一”。
十一殿下終於踉蹌地退後一步,雙眼無神,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是的沒錯,七哥從不說謊從不開玩笑,那母后死了……便是真的了。
簡豫蹙蹙眉心,“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樣子?跟我進宮,去見母后最後一面。”頓了下,終是聲調稍微軟了,“你不想母后走了都看不到兒子送終吧?”
簡黎咬咬牙,硬撐着站起來,眼中神色堅決冷厲,面色平靜地看向簡豫,“七哥,我們進宮吧。”
安安連看簡黎好幾遍,這個時候的他,面無表情,看起來倒真有簡豫的幾分神采了。唉,也是簡豫太出色把這個弟弟保護的太好,才讓簡黎非要在一次次的打擊下……長大。
安安跟上兩人的步子,對簡豫說,“豫哥哥,我也要進宮!”
“安安?”簡黎皺眉,看看他七哥再看看安安,“你去幹什麼?”
安安堅定地看着簡豫,哪裡理會簡黎,“夏妃娘娘平日裡待安安很好的,安安也想去送夏妃娘娘。”
簡豫想了想,慢慢點了點下巴,“我和十一在外面等你,你去換衣服,動作快點。”
“嗯!”安安重重點頭,一溜煙便轉身跑開了。
進宮的路一直都很安靜,一輛馬車上,簡黎沉默地坐在一邊,安安窩在簡豫懷裡,不時掀簾子往外面看幾眼。待太監在外面喊了“停”他們才下馬車,站的地方,正是夏妃娘娘的宮殿前。
年輕的帝王簡竟早就等在那裡了,雙目悲痛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還要靠旁邊的太監扶着。他目光在兩個兄弟臉上掃一圈,唯有看到安安時才稍微停頓了下,接着對簡豫說,“七弟、十一弟,對不住,是朕沒有好好照顧好夏母妃。”
“陛下不必多禮,”簡黎不吭聲,簡豫卻是淡淡的謝了禮,只問了句,“母后走的是否安詳?”
簡竟向旁邊隨侍的太監點點頭,太監便跪下,“回七殿下,夏妃娘娘嚥氣時正是戌時,是奴才最先發現的。娘娘面色平靜,嘴角隱約帶笑,走的很安詳。”
安安能感到簡豫的手忽冷忽熱,緊緊握了下,被他反握在手。而他說出來的話依然平靜如初,“勞煩陛下了。臣弟想和十一弟先進去看看母后,還請陛下見諒。”
“自然,七弟、十一弟,請進去吧。”簡竟回答,“待朕向夏母妃問安。”
安安嗤笑一聲,被簡豫拉着離開。心中想起簡竟那張溫文爾雅的臉,卻是心中冷汗,那個帝王面上功夫滴水不露,實在是做的太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