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坦舌堡到嬀川的道路,是傳遞軍情而設計的“國信驛路”,在北方邊防裡面作用重要。前兩天下過的雨已經被太陽徹底的曬乾曬透,此刻,從小坦舌堡到嬀川縣城的路上塵土飛揚,道路兩邊是如今在北方不常見的緊密松林,不時吹出陣陣冷風,使得早上的太陽倒也不那麼熱了。
溫迪罕僧虔騎馬架刀走在最前面,差不多五十米之後,郭延嗣趕着牛車,不住地歪頭打瞌睡。完顏宣在牛車上靠着,身下鋪着絹布,幾個女子忙着打扇奉茶,拿捏筋骨。
這種不倫不類的“貧窮的奢華”本該逗得高俊二人發笑,但是現在二人卻都面色鐵青,被長長的繩子系在車尾,亦步亦趨的跟在牛車後面。
高俊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剛纔雙膝沾地的一瞬間的屈辱到現在還縈繞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實在不願意回想,當完顏宣說要將他們二人殺掉之後,兩個人是如何的驚訝、震悚、畏懼的,當迷迷糊糊跪下去的那一刻,高俊似乎聽到了自己內心裡某些東西碎裂的聲音。
高俊從來沒有下跪過,一瞬間那種無法抑制的噁心嘔吐的感覺淹沒了渾身,全身抽搐,情緒崩潰,痛哭流涕……高俊記不清自己是被誰扶起來的,也不記得僧虔怎麼對完顏宣求的情,更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被綁住雙手,栓到牛車後面的,當他意識到自己不會馬上被處死的時候,牛車已經緩緩走在了小坦舌堡到嬀川的路上。
雖然肉體保住了,精神卻被打得千瘡百孔,高俊陷在愧疚、羞恥、悲痛的心情中不能自拔,這些負面的感情噴發出來,匯成一道黑色的漩渦,高俊在其間沉浮着,毫髮不爽的體會着酸苦與絕望。
志也恢復的快一些,他很快深呼吸了兩下,努力搖了搖頭,稍稍挺直腰桿。
“高俊,不要自責。”
“志也,咱們倆太蠢了,直到現在我才認識清楚,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我只是個逃兵,是在這個萬馬齊喑的時代想殺就殺的貨色。”
“是啊。”何志也也不禁仰天喟嘆。“我們不懂得這個時代的規則,硬碰硬是要吃虧的。”
高俊沒有答話,他的心裡還在激烈的鬥爭着:高俊曾經以爲自己是個奮不顧身的人,是個能夠以身殉道的人,可是當死亡的威脅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表現的如此令人不齒,這種反差讓他自己都感到噁心。微微擡眼,曾經仰慕的那些人的臉浮現在眼前,越升越高,越飄越遠,化作外太空的恆星,在寒冷的宇宙中冰冷的注視着高俊的所作所爲。
“兩位郎君,想什麼呢?”一聲女子的嬌笑讓高俊回過神兒來,牛車上,完顏宣已經打起了盹,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妹子正對着他和何志也拋媚眼兒。
高俊有生以來的二十年間還沒有遇到過如此大膽奔放的姑娘,更何況是在金朝這種封建社會,可是一點準備都沒有,一時間手足無措,臉倒是先紅了。
“啊哈哈哈!這麼大的男人了,該不會還是雛吧?”女子笑得直接趴在牛車上,高俊低下頭,不敢看她烏黑的頭髮、鮮紅的雙脣、雪白的脖頸,那女子笑個不停。“來來來,兩個小帥哥,姐姐教你們,姐姐這兒有一百種方法讓你們快活,要一起來嗎?”
高俊還不知怎麼作答,何志也倒是接了話,悄聲對那女子說。
“姑娘,求你把這繩子解開吧。”
那女子還未及答話,坐在車頭左搖右晃昏昏欲睡的郭延嗣手輕輕一抖,往後抽了一鞭子,長長的鞭稍越過車上完顏宣等人的頭頂,在車後椽上輕輕點了一下,何志也頓時就泄了氣,那女子見狀,又是一陣嬉笑。
“小哥兒,到了嬀川縣說不定要砍頭呢,死前還沒有快活過,是不是不甘心吶。”那女子一把摟過旁邊一個小姑娘。“要不然你們玩玩這位小娘子,還是黃花閨女呢!”
那個女孩子看上去才十三四歲,穿着破舊的粗布裙子,正在給完顏宣扇扇子,儘管完顏宣已經睡着了,還是小心的搖個不停。被那濃妝豔抹的女子一摟,嚇得差點尖叫出來,女子輕輕捂住她的嘴,還用那種慵懶嬌柔的語氣說。
“妹妹,我是真心疼你,咱們現在就是這個命了,等送到他們那去,”女子輕輕瞟了一眼完顏宣。“還指不定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呢。與其被那些人糟蹋,你倒不如在這兩個小哥里面,自己選一個快活呢。”
女孩直髮抖,低着頭不敢說話,看到這情景,高俊和何志也也有些難過,各自偏過頭去,女子大約覺得有點無聊,自己解開乾糧袋,摸出一塊餅子吃着。那餅子可不是溫迪罕僧虔果腹的貨色,是用精選的小麥粉烙出來的,裡面還加了女真人酷愛的白芍藥花作爲佐料,透出均勻的淡黃色,散發着香氣,看上去很是美味的樣子。
今天早上,僧虔急着進小坦舌堡“報仇雪恨”,還沒吃飯,高俊和何志也自然也要餓肚子,看到女子的喉頭滾動,高俊覺得自己的胃像是放進了一個冰冷的大鐵塊,抽筋一樣疼痛起來。
那女子是什麼人物?一眼便看出來兩個人的心思,趕緊推了推女孩,在她耳邊不知道悄悄說了些什麼,女孩有點擔心的看了高俊二人一眼,又埋下頭去,過了許久,她也打開乾糧袋,取出來兩個餅子,又倒了點水,放在車尾的椽子上。“兩位郎君,吃點東西吧。”
“謝謝,謝謝。”高俊知道自己很沒風度,也知道那女子肯定要笑出聲,但還是直接道謝後趕上來兩步想要拿起餅子,這時候他的心情反而坦然了一些。
何志也也差不多,快跑兩步到車跟前,剛準備拿起餅子,突然一隻烏靴伸了出來,將餅子踩了個粉碎,完顏宣憤怒地站起來,揪過那女孩噼噼啪啪五六個耳光,邊打邊罵。
“賊婆娘!‘嗶——’門精!拿誰的糧食給別人吃呢?打死你個要飯的!”這個中年人完全沒有了和唐括合達交涉時那種斯斯文文的樣子,面紅耳赤,兩眼兇光,打得小女孩嘴角流血,不能說話,只能含糊的叫喚着,伸出雙手搖晃,不知道是抵擋還是乞憐。
“不許打人!”高俊怒喝一聲,想要跳上車去,可是雙手被捆住,掌握不了平衡,直接摔了下來,被拖行了好幾米才站了起來,手背也被磨得血淋淋,何志也趕緊湊上去,笨拙的扶住了高俊。
“駕!”郭延嗣沒有說話,只是狠狠甩了一鞭子,牛不滿的叫了幾聲,加快了前進速度;僧虔遠遠地回身看了一下情況,遲疑了片刻就撥馬繼續前進了。
完顏宣還真被高俊的暴喝嚇了一跳,但是隨即反應過來,他怒不可遏,直接拔出了裝飾在腰上的小銀佩刀,就要跳下車手刃高俊二人。
“老爺!息怒!”女子猛地跪倒完顏宣面前,拉住完顏宣的衣角。“老爺貴爲行省椽屬,服紫帶犀,何苦親手做這等事來?污了老爺的名聲!”說着,還不斷地蹭來蹭去。“這兩個賊配軍眼見得不是好人,老爺整治一下就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何必直接賺他性命?”
一番連勸帶哄,完顏宣的心情還真的好了許多,他拽過女子,給了她一耳光。“青袖,你這小賤人還是如此能說會道啊。”
青袖重重捱了一耳光,也不敢揉拭,嬌笑着倒了茶水,另外幾名女子也湊近來,一時間鶯歌燕語,完顏宣悠然地伸開雙腿成“V”字型,輕蔑的看着剛剛爬起來,身上都是血的高俊。
“潑賊,你倆餓了?”
高俊沒有回話,惡狠狠地看着完顏宣。
完顏宣居然不生氣了,一個有趣的念頭冒了出來。
“不要欺人太甚!”高俊一字一頓的說道。
完顏宣一愣,然後哈哈大笑。“看好了,本官要扔了!”他站起來,像是投喂猛獸一般,將餅子扔了過來,儘管高俊十分憤怒,但還是忍不住看着餅子飛過來的痕跡,那是一塊斤兩很足的麪餅,在空中旋轉飛躍的落下來,距離高俊還有半尺的距離時,突然被一支長長的物體穿過,飛到一邊去了。
高俊吃了一驚,正要觀察究竟,猛然間一陣弓響,大道兩側的灌木叢中響起了破空的呼嘯聲,前面溫迪罕僧虔的戰馬像是被蟄了一樣猛然聳立起來,是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