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
風水先生一身青衫,領口與袖口處用金線繡着陰陽魚,胸前還有八卦圖案,坐在桌椅前不緊不慢地品着茗茶。
與他對坐的,是梅家的二房,梅漣。
梅長蘇的死訊,現下還沒有傳開。
這次風水先生前來正是爲了告知此事。
不久,梅長蘇的父親,長房大老爺梅宏,匆匆忙忙地趕來。
“勞煩明道先生等候了,我剛從外面回來,忙着釐清賬目,故此來得完了晚了些。”
梅宏道着歉,他真的是剛回來不久。
風水先生不知名姓,外人只知道他的字號,喚作“明道先生”。
梅宏坐下來,梅漣就在旁邊給自家兄長斟上熱茶。
還不等梅宏喝完這一盞茶,就猛地聽到一個消息。
“長蘇他……已經去了!”
明道先生沉痛地說,語氣低沉而哀傷。
不知道的人,還真的會被騙過去,以爲他真的愛護這個學生。
梅宏乍聽到這個消息,好似被人當頭一棒,暈暈乎乎的,沒有反應過來。
隨後,他白淨的面上涌上一抹不正常的潮紅,嘴脣囁嚅了幾下,但是沒有發出聲音。
接着,仰面往後栽倒。
“快來人啊!大老爺暈厥了!你們這些沒眼色的,還不快去請大夫!愣着做什麼呢!”
見到兄長暈厥,梅漣先是愣了一下,隨後面有喜色,只是很快就被掩飾了過去,衝着外面大喊。
很快,外面聽到吩咐的下人們就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了。
一旁冷眼旁觀的明道先生卻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梅家內亂就在眼前了。”
他暗自想着。
那梅漣指手畫腳地喊了一圈,把附近能指揮得動的下人統統都支使走了,這才轉過頭來,一把握着明道先生的手。
“先生,先生,求先生指條明路吧!長蘇不在了,我們梅家還有這富貴的福分嗎?”
饒是這明道先生平素自詡涵養足夠,天塌不驚,被這麼一張胖臉貼上來,用那種滲人的熱情眼神看着,還緊緊地握着手……終於禁不住有些失態了。
佯咳了幾下,他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心下暗自思量着。
“梅家年輕一代能拿得出手的不多,也就梅長蘇年少有才名,這梅家的家業不少都靠着他的謀算才興旺起來的。現在他這麼一去,這偌大的家業以後還不知道怎麼敗落呢。”
“這梅漣倒也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沒那個本事,撐不起家業,既然有這份自知之明,倒不妨指點他一二。”
明道先生自顧自地品着茶水,看着梅家雞飛狗跳,鬧得沸沸揚揚。
先前無事還好,這家中主事人一倒下,頓時顯出梅家的缺陷來。
“三代方出貴子,暴富不成世家,這梅家到底還是起家太快,底蘊淺薄,沒什麼能當得起門面的主事人,也就是一地豪強的局面,難怪那梅長蘇短命,這樣的淺水怎麼養得起大魚?”
“等這趟走完,以後就不要再聯繫了,免得牽扯麻煩上身。”
心裡暗自看低了梅家的做派,又等了一會兒,似乎周圍人都把他給忘了,又或許是忙着爭奪權力、瓜分家產?
這些家宅陰私,向來都是要避開外人的,倒也難怪沒人過來招呼他·······趁着家主昏厥,繼承人不在,想着渾水摸魚的人不知凡幾,誰還顧得上一個看家宅風水的相士。
等到天色漸晚,日影已斜,明道放下茶壺,杯中水尚溫,也不知他怎麼做的,居然到現在還在冒着蒸騰的白氣。
“茶喝完了,貧道也該走了。”
他平靜地對着四下無人的客廳說着,隨後慢慢地整理衣襟,端正姿態,步履從容地邁步而出。
一路上,到處可以看見小跑着的、竊竊私語的下人,明道耳目聰明,大約能夠聽出是在談論大老爺重病不起的事情。
見到他經過,也無人理會得。
微微一曬,他搖搖頭,心道:
“若不是這梅家實在扶不上牆,貧道也不至於白白看着一個好苗子毀掉。”
“可惜了,那梅長蘇是真的聰明,但偏偏修不得我的道法,若是適合修法,貧道怎麼也會保下他一命的。”
“所謂,家門和而後百事興。”
“家門不和,互相扯腿,任憑你多大的才幹也得拖累到死。梅長蘇早點死也好,省的以後被捧高了再摔下來,反而更疼。”
“不過經過這次打擊,至少三代內,這梅家再無興旺之機了。”
梅府家宅上方,原本大紅的雲氣正在不斷地潰散,不時就有一小團紅色雲氣分離、瓦解、消失。
代表家宅的族運氣數,正在逐漸縮水。
大凡風水大家,都有望氣之能,這明道自也有一套法子,稍加觀望就知道梅家氣數有分裂之相,眼下興旺騰飛的氣勢再不能維持,是以一早就打算抽身而退。
在梅府門口,他被一個六七歲的頑童攔住。
“是你害了我哥哥,是不是?”
這個頑童表情很認真,眼神很堅定地看着他。
“長蘇哥哥說過,他往日最親近的就是你了,無論什麼事情都跟你說。現在他出了事情,你卻一點眼淚都沒有,還在偷笑,肯定是你害死了我哥哥!”
這個頑童突然撲上來,揪着明道的袍子一角,狠狠地扯着。
一邊扯還一邊哭鬧着,口裡喊着:
“你還我長蘇哥哥!你這個大壞蛋!”
光是扯根本扯不動,他才這麼點小人,哪裡就有幾分力氣,能扯得動明道七尺身軀。
於是,這個頑童一把抱住明道的腿,張口就咬了下去。
瞧着他那要扭曲的表情,怕是真的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了上去。
以明道的道行法術,其實本不該被他一個小孩子近身,甚至有的是辦法教訓這個小子,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任由這個小子捶打他、咬他。
等到這個小子自己腮幫子都累了,停下來時,就聽到明道的聲音。
“你是長蘇的弟弟吧,我聽他提起過你。”
明道俯身下來,看着這個小子倔強的臉龐,用一種柔和而平靜的語氣說着。
“他說的沒錯,我確實是他最親近的人了,自他八歲開始就住在我那廬舍之中,每天朝夕讀書、聽我講學,算算年月也近七年了。”
“他的死,我這個做老師的確實是有些內疚,但也僅此而已。”
“我拿了梅家三百畝水澆地,每年大大小小節禮束脩冰炭孝敬加起來不下二百兩,但也按照約定傳授了兵法、刑名、天文、地理以及遼史·········你就是去別的名士門上,花這個價,還不一定能如我這般用心,至少我確實是傾囊相授,自問沒有藏私。”
“至於長蘇的死,真正害死他的,不是貧道我,而是你——”
明道指着面前這個小子,又轉向了身後梅家大宅。
“——還有這裡面的每一個人!”
“你們就像是綁在雄鷹腿上的繩子,又像是攀附在樹苗上的藤蔓,是你們的短淺目光,生生地逼死了他!”
“讓經世之才,整天忙碌於家宅內鬥,分心於商務小道,嘔心流血只爲多賺幾千兩,縱然這次他不死,日後也早晚要與你們分道揚鑣!”
“你們原先算是助力,現在對他就是阻力,更是枷鎖,帶着鐐銬跳舞,哪裡跳得好呢?”
言畢,明道長袖一擺,就把這個愣住的小子甩到一旁,大踏步離去。
也不見他步子多麼長,但就這麼幾次眨眼的工夫,就走得遠了,只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
夕陽的餘暉之中,隱隱約約,自遠方傳來一陣蕭索、惆悵的簫管之聲。
那被甩開的稚嫩頑童,坐在滿是灰塵的磚石地上,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大宅之中混亂的局面。
終於,哇地一下哭了出來。
一日之中,父兄接連出事,讓這個早慧的小傢伙突然變得處境堪憂起來。
眼下他苦得是那麼認真,往常很快就會來照顧他的下人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人走茶涼,不外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