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這平冶縣風起一道傳聞,說是左近的山道鬧起了妖怪。
這妖怪頗似人形,但卻長手長腳,身高丈餘,渾身披着刀劍難傷的長毛,能生撕虎豹,力逐奔馬。
那長毛妖怪生性殘忍,慣愛捉食路人。一旦被其抓住,若是運氣不好正值它飢餓,當場便會被捉住雙腿,高舉過頂,一點點自下陰處慢慢撕開,那長毛妖怪便張嘴大口吞食漏出來的血液五臟;若是遇到它不餓的時候,就會被它串起來,帶回巢穴作儲備糧。
你問怎麼個串法?
嘿,見過河邊的漁家怎麼收整活魚麼?拿稻草束或者嫩樹枝穿過魚鰓再打個結,再鬧騰的魚都得服服帖帖,提回家往放回水裡,還保管鮮活哩。
也不曉得是哪個洪福齊天的,不僅把這妖怪吃人的西洋景看了個周全,還能逃脫昇天,活靈活現把事兒給講出來。
不論如何,這事兒算是傳開了,十里八鄉也沒人不曉得,那山道本身也只是一條偏僻小路,平日過路的也只有樵夫獵戶鹽販子之類,這傳聞一出,就更沒人願意走了。
但傅九郎卻是不信這個邪的,身爲平冶左近有名頭的遊俠兒,地面上哪個朋友不曉得,他性子犟膽子大。
刀劍難傷?問過腰間這口百練的寶刀沒?
………………
“呱呱。”
幾隻烏鴉在腦袋上盤桓幾圈,落在了對面的樹杈上,幾對黑米粒樣的眸子盯着他不放。傅九郎曉得,這是要等他死了爛了生蛆了好下口勒。
“滾開些,老子還沒死了!”
他很想吼這麼一句,奈何一根手腕粗細的棍子,穿過了他的雙頰,卡住了牙關,堵住了言語,順道擱在樹杈子上,把他吊在了半空中。
最開始的劇疼已經過去,現在只有異物與疼痛的刺激下,涎水混着血水順着鬍鬚直淌。蒼蠅落在臉頰的傷口上嗡嗡叫喚,他被縛住的雙手卻只能死死抓住滑溜的棍身,生怕自重把傷口撕開,甚至於扯掉下巴。
至於他那引以爲傲的百鍊寶刀——喏,樹根下,明晃晃碎成幾片的便是了。
此時,忽而響起一陣嘩嘩聲。
傅九郎轉不開腦袋,只在眼角的餘光裡,瞧得一從矮樹像野草般分開,裡面趟出一個腰圍獸皮的長毛巨人,手中提着一個不住掙扎的乾瘦老頭。
那巨人發出幾聲渾濁嘶吼,揮手趕開了傅九郎身旁烏鴉,像是屠夫驅趕案板上的蒼蠅。
而後,從樹杈子上取下木棍,手指掐住老頭下巴,擠開牙關,拿木棍子削尖的那頭往臉頰上一鑽,便如串魚一般把個大活人給串了起來。
老頭疼得翻白眼,可憐木棍堵住了口舌,只在喉嚨裡擠出幾聲嚯嚯的遊絲一樣的呻吟。
“活該,要不是你這老梆子,爺會落得這地步?”
傅九郎又喜又恨,掙扎着踹了老漢幾腳,那老漢正疼得打擺子,也顧不得他。
……………………
這長毛巨人身高腿長,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傅九郎被挑在木棍上,只覺得眼前景緻飛掠而過,沒回過神,就被帶進了一個洞窟,臉頰上傷口被扯動,連人帶杆子就被掛在了石壁上,那長毛巨人也出洞口,不知做什麼去了。
他這纔有空打量周遭。
這洞窟也沒什麼特別,只不過角落裡有一座鏽斑斑的大鼎,鼎旁堆積着許多白骨,獸人都有。看得傅九郎心中一片冰涼。
“難道我傅九郎大好男兒竟死於妖怪口腹之中?”
可憐他年少無狀,還沒成家立業,一時間悲從中來,瞧着同一竿子挑着的另一位“鹹魚”,就愈加刺眼。
“都賴這老倌兒……”
他掙扎又想再踹上幾腳,可眼珠子一轉,卻驀然放大了瞳孔。
此時,洞外日頭西斜,山雨大作,細密的雨滴在洞口織成簾幕。忽而,一人掀開雨簾落拓拓跨入洞中。
來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腰間懸着一柄無穗的長劍。
剛進來,他便解下了斗笠,卻是個短髮的道人。
這道人拍下斗笠上的雨水,將其擱在一邊,這才擡頭髮現了石壁掛着的兩人,灑然一笑:
“兩位朋友倒是別有興致。”
屁個興致!
傅九郎掛在石壁上直翻白眼,卻也難掩心中激動,這不,連臉頰上翻卷開得皮肉似乎都更鮮紅了幾分。
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喉嚨間“嗚嗚”發出些哀鳴,提醒道人趕緊把他放下來。
可忽的,光線一暗。
洞口處堵上了一個龐然大物。
“完了。”
傅九郎心如死灰。
…………………………
從霧谷中逃出,道士與大鬍子便決意走一趟平冶城。
當時,救出的婦人自稱是平冶人士,曉得有一條近道直通平冶,只是坊間傳言那條小道近來正鬧邪祟,道上並不太平,所以婦人言語間頗爲踟躕。
但道士與大鬍子都不是把鄉野怪談放在眼中的人。道上有妖怪?豈不正好遮掩行蹤。只是沒曾想,日暮將雨,距那平冶縣還有老長一段路程。
無法子,雨夜在山道間行走,實在過於危險,好在那婦人又提到,附近有一座獵戶留下的草廬。道士便讓幾人稍歇,自個兒前去探路尋找。結果草廬沒見着,倒是闖進了長毛人的洞窟。
早在傅九郎眼中驚喜轉爲驚恐之前,道士已察覺身後的異動。
他猛地低身下伏,一道勁風就自飄起的蓑衣上掃過,帶着蓑衣間揚起積水飛濺出去,砸在石壁上,化作散碎晶瑩。
道士撐在地上的手腕一轉,已然靈巧轉過身來。眼中所見,是個長毛怪人,身形龐大幾乎堵塞住了洞口。
心思急轉間,長劍已然出鞘,斬在了長毛怪人身上。
然而,一劍下去,卻好似砍在了上好的鍊甲上,鋒利的劍刃只割下幾縷毛髮,留下一道淺淺的傷口。
長毛巨人咆哮一聲,高舉着石磨大的雙拳,兜頭砸下。
“砰隆!”
飛石四射,塵埃揚起。
道人卻早已抽身而退,半空中,施施然用劍身撥開幾顆飛濺的石子。
這長毛人顯然也有幾分粗淺的靈智,一擊不中,面上盡是羞怒,當即手腳並用追了上來。
道士不進反退,持劍迎上,只是忽的解下蓑衣,一把仍在長毛人的臉上。
待那長毛人氣急敗壞扯下臉上蓑衣,眼前哪兒還有道士蹤影。正要扭頭尋找,腿彎突然傳來一陣巨疼,猝不及防,跪倒在地。
卻是道士趁機繞到它背後,把長劍當做鑿子,給他腿窩子狠狠來了一擊,冷不丁讓他摔了個灰頭土臉。
他憤怒地爬起來,要給那狡猾的道士一個好看,可一擡頭……
一截雪亮劍尖在眼中無限放大。
道士輕巧一躍,躲過長毛人垂死的一拳。他圍着巨人倒下的屍體轉了幾圈,確認它真是死透了,這才上前,提起長毛人的腦袋,握住留在眼眶外的劍柄。
“噗嗤。”
紅白交雜的漿體噴涌而出,順道帶出一顆破爛的眼珠。
道士在長毛人的毛髮上,擦拭掉劍上的血污。
眼前這一幕,對棍子上掛着的兩人當真是峰迴路轉,他們嗚嗚怪叫掙扎,想讓那道士趕緊放他們下來,可那道人反倒衝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長毛人的屍體拖拽到一旁,自己像壁虎一般攀附在洞口上方。
傅九郎不明所以,可不多時,那雨簾裡闖進幾隻羊,後面跟着又進來個長毛巨人,這長毛人比之前那個要生得矮小些,但進入洞窟時,仍得勾着腰。
現在,傅九郎哪裡還不曉得道士的打算。他瞪大了眼睛,就見得道袍鼓漲,那道人如一頭大蝙蝠無聲落下。
劍尖映着冷光,對準了長毛人暴露出的脖頸。
先前檢查了一番長毛人的屍體,李長安就發現,這長毛人毛髮雖堅韌難傷,但皮肉卻是普通貨色。這居高臨下的一劍,立刻貫了個通透。
“咔嚓。”
是劍尖刺穿了頸骨。
長毛人慘叫着伸手來抓,道士卻抓住它頂上一縷長毛,機警地從它肩頭跳下。
而後,就如盪鞦韆一樣,道士圍着它脖子轉上一週,手中劍刃也隨之在脖頸上走了一圈。但見脖頸間血液噴涌,這長毛人碩大的頭顱竟就這麼被李長安“旋”了下來。
道士從無頭屍肩上輕巧躍下,這才上前斬開木棍,救下兩個倒黴蛋,打量起這洞窟。這洞中應該時常收整,不似尋常野獸妖魔洞中那般惡臭髒亂,最裡邊用枯草樹枝鋪着張牀,舊鼎旁一面平整的石頭上,還擺着兩隻粗陋的大石碗。
看得出,這長毛巨人不僅外貌像人,生活習性也頗爲似人,若不是以人爲食,李長安也不會取了他們性命。
不過留下的這洞窟倒是不錯,正適合避雨過夜。於是道士客氣地囑咐了那兩人幾句,便尋回了蓑衣,戴上斗笠,重新邁入傍晚的山雨中。
……………………
“就在這兒了。”
天色愈晚,雨勢愈大。
終究趕在日暮前,李長安領着大鬍子並那母子回到洞穴,而洞外,大雨已如天河倒懸。
“呼。”道士長舒一口氣,把身上雨具取下來晾在一邊。“險些回不來。”
“兩位朋友,不介意再多上幾人吧……”
他大聲招呼一句,往裡邊走了幾步,卻是愣住了。
倒不是橫生了什麼變故,而是那兩人正廝打着滾做一團,虧得被長毛人一頓折騰,沒什麼力氣,誰也奈何不了誰,只是渾身沾滿泥土,看來頗爲滑稽罷了。
道士哭笑不得,把兩人分開。
“兩位朋友,這又是爲何?”
“道長不知,若不是這老倌……”
那年輕人性子急,顧不得兩頰漏風,張嘴就說了一大堆話。老漢是個口訥的,半響插不上一句,乾脆從懷裡掏出些碎草料餵羊去了。不過這一面之言聽下來,李長安也大概明白二人的恩怨情仇了。
這少年郎是附近豪族子弟,傅姓家中行九,喚作傅九郎。而這老漢,就是一過路的羊販子。兩人本也沒什麼瓜葛,不過是道左相逢,偏生傅九郎瞧中了老漢的羊。
“道長您給評評理,我也不曾虧欠於他,出個價格比市面上還高上一成。嘿,這老倌兒居然不賣!”
“這羊有人訂下了。”老頭嘟囔了一句。
“我這人性子倔,他不賣我就偏要買,我就出到了兩倍的價錢……”
兩倍?李長安瞧了瞧老頭的羊,看得還算肥實,不過呆頭呆腦地,聽着吆喝就走,沒聽着吆喝就一動不動,從開始到現在就沒聽到一聲叫喚,莫不是遭了瘟?
“沒成想,這老頭還是不賣,我還就跟他犟上了,於是乎……”
於是乎,老頭被他糾纏得辛苦,便鑽進了這條小道,想拿長人的傳說嚇退傅九郎,卻沒想傅九郎也是頭倔驢,竟是不管不顧跟着撞了進來,結果兩人連人帶羊一併撞進了長人的手裡。
“老倌兒,我就問你一句……”那傅九郎衝着道士嘿笑了幾聲,又轉頭叉腰問道,“三倍的價錢,你賣我一隻。”
老漢白眼一翻,不搭理他。
“嘿!你這……”
傅九郎勃然變色,李長安趕緊把他摁住。
“羊是人家的,老丈不賣,你還能搶?”
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結,道士又扭頭對老漢說道:
“老丈,看在三倍錢銀的份兒上,你這羊就賣予他一隻吧,免得這倔小子糾纏不休。”
豈料,這老頭卻氣鼓鼓說到:
“只許這後生性子倔,就不許老漢性子倔,他偏要買,我就偏不賣!”
說罷,老漢把氈帽往眼皮上一口,抱着手側過身去竟是不搭理人了。
道士莞爾,這兩人倒是倔驢撞上強項。囑咐了兩句莫再動手,就由得他們自個兒去糾纏了。
……………………
次日,天光大亮。
昨夜浩大的雨勢在四更天就已停歇,早間起來極目遠望,但見林間璀璨,碧空如洗。
道士活動了一番關節,發現那老丈與他的羊都不見了蹤影。
“今兒天還沒亮透,那老倌兒就趕着羊偷偷給跑了。”傅九郎湊過來打了個報告。
興許是被這少年郎糾纏得難受吧。
昨夜,因得了李長安的囑咐,這兩人倒也沒再動手,只不過磨了大半夜的嘴皮子,哪曾想這老漢竟會不告而別。
道士只笑着搖搖頭,他不在意老漢的無禮,也不怕泄露消息,畢竟此番進城八成也會暴露,大鬍子一開始的打算,就是快去快回,取得金針後,趁白蓮教還沒得到消息,就立刻出城繼續鑽山林子。
所以,道士只是打趣:
“你這羊終究是買不到了。”
“那可不一定。”
傅九郎嘿然一笑,從一塊大石頭後面牽出一頭羊來。
“你偷了那老漢的羊?”道士蹙起眉頭。
“不不不。”傅九郎趕緊搖頭,“我豈是那般下作之人?”
“是這羊自個兒躲起來的,那老漢心虛,走得匆忙沒顧上。”
自己躲起來?這羊呆頭呆腦的……
咦?
李長安愕然發現,這頭羊雖仍然不曾叫喚,但卻不像昨日那般呆若木石,那眼睛裡反而透着靈動……
不對!
道士眉頭一蹙,昨日天色昏沉,他也沒仔細打量,今兒一看,這羊的瞳孔怎麼是圓的?
正疑惑時,那羊忽的有了個奇怪的舉動。
它後腿彎曲跪倒,前蹄平舉在頭側,前半截身子擡起又伏下,如實再三。
這羊……居然在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