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翳遮住日頭,堂子裡愈加陰晦凝重。
燕行烈在豬妖前苦苦支撐。
馬三焦急無措。
不知名的倆母子低聲抽泣。
李長安持刀四顧,羣妖重重圍攏。
“燕兄,再不將壓箱底的本事使出來,咱們便只在妖怪的腸肚裡相見了!”
話音方落,這絕境中迸出一聲吟嘯。
“劍來!”
劍?什麼劍?
李長安腦子裡剛轉過半個念頭,便是神色一凜,沒有來的,一個莫名的感覺拽住了他的心神,冥冥中似有什麼東西與之呼應。
而後,轟隆一聲。
突如其來的尖嘯刺破耳膜,剎那間,炸起滿堂紅光。
一物破壁穿戶電射而來,白虹貫日一般,從李長安眼前一閃而逝。
豬妖那數噸的龐大身軀立刻橫飛出去。
便聽得,“喀嚓嚓”、“轟隆隆”、“嘩啦啦”……
一頓牆柱摧折、房樑萎地、磚瓦傾落,這半邊大堂就這麼倒塌下來,揚起厚厚煙塵撲住滿堂人、妖的眼鼻。
李長安趕緊掩住口鼻,臉上卻有些發愣。
方纔那物從他眼前掠過,電光火石之間,他隱約瞧見,那似乎是一柄形制古樣的劍?
原來燕行烈那七八分把握就是這個。
入門卸兵器時,燕行烈胸有成竹,道士只當他留有後招,並不曉得具體什麼手段。
現在看來,竟是一柄飛劍!
飛劍,李長安是見識過的,譬如老土匪手上那兩柄,可惜是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
燕行烈這一柄好大的聲勢,想必不是那等貨色吧?
……………………
白燦燦的陽光自坍塌的房頂上傾斜下來,投入塵埃裡,顆粒畢現。
濃塵遮住了眼界,似乎也堵住了言語。
方纔還是劍拔弩張的堂中,此刻卻沒了別的動靜,只餘下豬妖綿綿不絕的尖利嚎叫,這讓李長安不僅想起,在那少年時,一大家子殺豬吃炮湯的時日。
原來這豬妖叫喚起來,與豬圈裡養的也別無二樣。
塵埃稍定。
李長安環視場中妖魔,在各式怪異的面容下,他看到的皆是疑慮與觀望。
誰說妖怪都蠢,這不一屋子聰明的麼?
哦不。
道士把腳下那不知道什麼玩意兒踢遠了些,方纔就有個趁着塵埃摸上來的,可惜本事不濟,被李長安揪住,利索地抹了脖子。
道士再看了一圈,確定剩下的確都是聰明的,纔將目光轉向那瓦礫中的……殺豬現場?
………………
那豬妖的慘叫聲愈加高昂。
龐大的身軀因劇痛在瓦礫間翻來滾去,碾出更多的粉塵。
而造成這一切的元兇,那柄飛劍好似泥鰍般不住皮肉裡鑽,饒是這豬妖皮粗肉厚,很快也只有半個劍柄露在外邊。
那豬妖吃疼不住,也嘗試着化出手來,妄圖將那劍拔取出來。可惜方探出手,那劍又往皮肉裡鑽深了一寸,巨疼便讓它哀嚎翻滾着打回了原形。
一對短短的前蹄連肚子都夠不着,哪兒談得上拔劍。
想必這豬妖,豬生第一次發覺減肥的重要性吧!
在羣妖膽戰心驚的注視下,那嚎叫聲愈加虛弱,不多時,豬妖連翻滾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趴伏在廢墟里,原本利刃般豎起的黑毛也糾纏着壓在皮肉上,裹滿了殘磚碎瓦,出氣多進氣少,拱嘴裡哼哼冒着血沫。
這豬妖算是完了!
忽的,李長安瞳孔一縮。
豬妖肉山般肥碩的身體,竟然以肉眼可見的程度枯瘦下去,沒一陣,便只好大一堆皮包骨。那豬妖奮力嚎叫一聲,口中吐出一道黑煙,迅速在空中化成一隻與之一模一樣的黑豬。
好傢伙,竟然還能玩兒一手“元神”遁出,這可是相當厲害的本事。
道士呵呵一笑,便要上前去把那妖魂捉住。
可是,那柄飛劍卻突然間破體而出,綻出豔麗的紅芒往那妖魂上一卷,那妖魂便被紅光絞得七零八碎,須臾間沒了蹤影。
乖乖個隆。
道士不由得停下腳步。
這把劍不僅吃肉喝血,竟是連魂魄都要嚼碎嚥了!
大鬍子哪兒來這一凶神惡煞的玩意兒?!
………………
一劍斬殺了豬妖。
可燕行烈神色間仍是凝重,他捏起法訣,沉聲連喝了三下。
“回來!回來!回來!”
可那劍卻半點沒理會主人召喚,在將豬妖吃幹抹淨後,反倒是騰空而起,撒歡似的在堂中呼嘯飛轉。幾個倒黴的妖怪,立時就丟掉了腦袋,嚇得妖怪們趕忙撲倒在地,膽顫心驚地聽着那恐怖的尖嘯自頭頂掠過。
燕行烈臉已經黑如鍋底,他雙手變換了個法印,咬破舌尖,厲聲道:
“速歸!”
那撒歡的飛劍忽的一頓,這才仿若不情不願地飛回來。
只是那飛回的方向,赫然要掠過馬三與那母子。
劍會辨別敵友麼?
飛劍何其迅捷,容不得人多想。
道士一步就跨到飛劍之前,手中斬骨刀已裹上青芒。
那飛劍卻如同燕兒般輕巧一轉,繞過了李長安,投入燕行烈手中。
“這劍……”
做完這動作,李長安才反應過來,剛纔發生了什麼。他心中疑慮,趁着妖怪們膽顫着尚未起身,趕緊衝大鬍子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燕老兄,你這凶神惡煞劍好像不怎麼聽話啊?”
燕行烈哪裡不懂。
道士看得準,這柄飛劍厲害是厲害,可惜是個半成品,兇戾未去,劍靈未生。好似尚未熬成的大鷹,兇猛是兇猛,卻不怎麼聽使喚。
方纔吃了那頭豬妖,就已然喚醒兇頑,難以掌控。若不是道士機警,險些就傷了自己人性命。若是再放它出去,天知道會先割掉誰的腦袋?
只是此情此景,一如兩獸絕地相爭,哪一個稍漏頹勢,便是被生吞活剝。燕行烈不便明言,只是悄然回了眼色。
這下,道士雖不曉其中根由,但也大抵明白……這劍是依仗不上了。
……………………
這劍猶自顫鳴不已,好似一頭兇猛的獵犬,雖牽在主人手中,但仍舊衝着獵物齜牙咧嘴。獵物膽顫心驚,卻殊不知一旦放開繮索,這獵犬指不定先咬主人一口。
但妖怪們不曉得啊。
大鬍子神色睥睨,劍鋒所指,禽類斂起翅羽,獸類收起爪牙。
上首處幾個大妖怪,蠆鬼早就不見蹤影;山魈兩股戰戰;蛇妖則游上屋樑,竟是頭也不回的跑了!
大妖怪們尚且如此,小妖哪裡還敢逞兇,若不是畏於山君往日積累的兇威,早就跑了個沒影,但一個個也是面面相覷、你推我攮,是誰也不敢向前,包圍的圈子快退到了牆邊。
道士與大鬍子對視一眼,都是暗自鬆了口氣。
總算是唬住……
“哐當。”
大門轟然撞開。
一幫子不成人形的妖怪一擁而入。
領頭的妖怪黃衣襤褸面容獰醜,正是那先前不見蹤影的蠆鬼。
………………
“諸位,山君說了,殺了這二人,這莊子里美酒想喝便喝,婆娘想睡就睡……”
妖類中毒蟲之屬,心思總是要狡詐一些。
在蠆鬼看來,區區兩人(可憐的馬三被忽略了)便敢闖入妖巢,不是膽大包天,便是本領高強,亦或是二者皆備,總之不會是易於之輩。
所以,在那動手之初,他便悄然潛出大堂,去外院拉來妖魔。
一來,多些妖怪多層保險;二來,也是讓場中其他妖,譬如那頭豬,先試一試二人的成色。
所以打一進門,雖然口中喊得熱鬧,但眼珠子卻不停四下打量。
只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瘦骨嶙峋的龐大屍體。
理所當然放緩腳步,落在了隊伍中央。
……………………
“我來。”
曉得燕行烈不便出手,李長安已然提刀迎上。
見狀,大鬍子也是稍稍鬆口氣。老實說,現在光是壓制手上的飛劍,都已竭盡全力,實在沒功夫應對這幫新來的妖精。
道士的本事他是信得過的,雖然其手中無劍,但……
“接着!”
大鬍子從劍柄上取下一個小包,將其拋了過去,
道士抖開來卻是一包金針……這有什麼用?
暗器之類,李長安不是沒有準備過,譬如那小劍。可惜道士的對手要麼是皮粗肉厚、生命頑強的妖魔,要麼是有形無質的鬼怪。似暗器這類小玩意兒,你就是丟進了它腦漿子裡,它還能爬起來給你大戰個幾回合。
可大鬍子在斬妖除魔的行當也是老江湖,當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這鎮撫司的金針……
當頭迎面撲來一個婦人,面容頗爲姣好,可惜剛及身,便是皮膚皸裂,冒出老大一隻綠螳螂。
李長安試探着擲出一枚金針,本瞄的是那三角腦袋,可這妖怪反應也是迅捷,雙翅一震,身子便偏轉開來,那金針就落到了前肢上,淺淺刺入小半截。而這螳螂前臂一展,那鐮刃就朝着李長安揮來。
道士正欲抽身躲避,忽的瞧見,那螳螂動作一滯,竟是直楞楞僵硬着撲倒在地。
哎?
後面妖怪接二連三越過螳螂,一擁而上。
李長安手上的金針也飛速擲出,飛針輕快,這麼短的距離下,哪個妖怪躲得開?
李長安擲出金針無不命中,命中的無不立時撲地。
率先衝上的妖怪頃刻間便一掃而空!
妖怪們一如那潮水,洶涌而來,潮頭碰上礁石落得個粉身碎骨,便立即洶涌而去。反倒是那蠆鬼在此時越衆而出。
“原來如此,這便是你等依仗的手段。”
李長安一擡眼,便對上那獰醜面容上怨毒的眼神。
你想殺我?正巧,我也想宰了你!
道士甩手就是一針,不偏不倚正中蠆鬼眉心,還沒等道士露出喜色,就赫然發現這一針彷如刺入了幻影,直楞楞透體而過,擊中了蠆鬼身後一倒黴妖怪。
“這金針的確厲害,可惜對我沒甚作用!”
蠆鬼自覺看透二人手段,當即不再留手。
只見他呵呵一笑,面上五官忽而流動潰散,黃衣之下,飛出無數小蟲與綠氣。不消片刻,便只瞧見一團濃稠的匯聚不散的霧氣,這霧氣呈深綠色,色澤豔麗得刺眼,無數飛蟲夾雜在霧中,翻滾蠕動朝着李長安席捲而來。
蟲霧還未卷至,那腥臭之氣已搶先鑽進人的口鼻,道士頓時頭暈目眩,鼻腔裡是火燎似地刺疼。
好厲害的猛毒!
李長安連忙掩住口鼻,後退了一大步,不假思索喝到:
“風來。”
立時,長風自天井灌入,把本以定下的煙塵再次裹挾起來,飛沙走石如浪潮洶涌而去。
妖怪們被帶得東倒西歪,可是那蠆鬼所化的濃霧……竟是半點沒有退散!儘管被這風麪糰似的揉捏形狀,但這團毒霧就是不曾散去,反倒以違反常理的方式,是一點點朝着李長安翻滾蠕動着靠近。
道士這手“御風”可是支撐不得太久,就這麼短短几個呼吸,法力便快要見底,那呼喚來的狂風漸漸要脫離他的掌控。
…………
李長安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蟲子的震翅聲彷如響在耳邊,那豔得刺目的綠色已然盡在眼前。
毒霧一點點相道士靠近,可那阻擋毒霧的風卻越來越弱。
道士忍不住要抽身後退。
咦?
驚鴻一蹩間,道士瞧見濃霧變化形狀時,隱約露出裡邊一隻奇怪的蟲子。
這濃霧裡裹挾的蟲子,多是蠅蚊等細小蟲類,可那隻怪蟲似有人手指粗細,通體墨綠,形狀像是蠍子,偏生長了兩對膜翅。
這蟲子絕對有古怪!
李長安目光一閃,竭盡全力調動法力。道士喉頭忽而冒起腥甜,狂風因而大盛。
風力如刀,把近在咫尺的毒霧撕扯開來,露出藏掩在毒霧中央的怪蟲,但須臾間那毒霧便翻滾而回,把那怪蟲重重裹上。
可,就在那短促的一剎那。
一枚金針悄無聲息沒入毒霧,很快又從毒霧中穿透而過,可這一次,那針上卻帶出了一隻墨綠怪蟲。
“呲!”
風嘯中響起聲短促而尖利的怪異蟲鳴。
毒霧剎那間潰散開來,正巧李長安的法力也已枯竭。
但喚來的餘風仍裹挾着散開的毒霧倒捲回去,大門方向的妖怪們本就被狂風撂倒一地,如今更是躲閃不及,撞入散開的毒霧中。
而後,只聽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尖嚎。
轉眼間,大門方向妖魔一空,只剩下一灘灘帶着血沫的膿水。
好厲害的猛毒!好厲害的蠆鬼!
道士倒吸一口涼氣。
暗自道了聲僥倖。
………………
勉強抽乾法力,不僅讓道士臟腑生疼,也讓他神魂恍惚。
“常應常靜,常清靜矣……”
他默唸幾句清靜經,安撫心神,堂中忽的響起大鬍子的怒喝。
“老山魈,哪裡走?”
道士急忙看去,只見上首處,屏風倒地露出背後一扇洞開的木門。那老山魈卻已不見了蹤影。
燕行烈口中呼呵,但腳下一時間卻沒什麼動作。
李長安曉得他此時的尷尬,空有厲害的手段,一時半會兒卻不便施展。留在此處看護馬三及那母子,尚能震懾妖邪,若是追上去,撞上些不曉得厲害的,反倒是麻煩。
於是,道士笑道:
“燕兄稍歇,貧道去追。”
說完,道士先尋到蠆鬼的本體——那隻怪蟲子。
這金針雖然厲害,但只是封鎮行動,並不殺傷性命。
其他小妖不成氣候暫且不提,唯獨這蠆鬼毒性猛烈,留下來是一大禍患。
道士便用那斬骨的刀子,撬開甲殼利落地結果了他,毒血濺上刀身,頃刻間便溶出幾個孔洞。這斬骨刀也不堪使用,李長安便在地上僵硬撲倒的妖怪們身上扒拉一陣,從一披着破爛盔甲的大馬猴手上,搶了一把劍來。
這是柄八面重劍,血鏽斑斑、厚實古拙,也不知道這馬猴從哪個戰場拾來的,入手倒是比李長安慣用長劍重上許多。不過麼,道士一身技藝不在勤學苦練,而全賴“劍術”這門神通。提劍在手裡,挑、斬、削、刺,空揮兩下,手感上便祛除生澀,用來圓轉自如了。
他立劍四顧,一番大鬧下來,這華堂坍塌大半,殘屍膿血滿地,大鍋子裡肉湯正香,賓客們大多已膽裂四散,剩下的混着山莊的僕役,堵在山魈逃離的木門前,卻沒一個敢露出爪牙。
李長安提劍走去,瞧着那堵路的妖怪們,只一挑眉:
“讓開。”
便不待迴應,只管邁步向前。
所過之處,妖怪們倉皇讓出道路,目送李長安從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