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夢兆三

酉時將盡。

天色早已入夜,金府卻仍燈火通明、喧鬧如晝。

一個個衙役在各處庭院屋舍間風風火火、忙進忙出,那氣勢跟土匪抄家似的,只是搬出來的不光是財貨,而是一個個大活人。

前院正堂上的酒席已經撤去,薄子瑜站在堂上,瞧着地上“睡”得整整齊齊的金府一家老小以及男女僕從,直蹙眉頭。

張易那一刀砍得倒是痛快,可到最後也不曉得究竟是什麼妖怪?又施放了怎樣的妖法?讓這金府上下都睡死過去,怎麼遭都喚不醒。

“再加把勁兒!嘿、哈……”

三個衙役哼哧哧擡着個胖婦人進來“Duang”的放下,領頭那個直捶腰桿。

“直賊娘,這母大蟲怎麼這般肥重?”

他抱怨了幾聲,才向薄子瑜報告。

“班頭,這金府上下三十七口人全在這兒了。”

薄子瑜“嗯”了一聲,扭頭瞧了一眼,卻是怪道:

“道長呢?”

衙役一愣。

“哪個?”

“兩個!”

衙役連忙應道:

“馮道長早派人去水月觀請了,大抵還在路上,估算着差不多該到了。李道長……”

他瞧向院子一角,但那裡空蕩蕩不見人,臉上頓時露出迷茫。

“欸?怪了,方纔明明還在那兒的。”

…………

悄悄消失的李長安獨自鑽進了金府的後院。

後院是典型的南方園林樣式,花樹繁茂、廊道迴轉。

他尋了個僻靜地兒,倚在一面粉白的院牆上,牆上鑲嵌着一扇偌大的漏花窗,透過朱漆的木格,瞧得見對面的院落中,大片大片的藤蘿花在月華下生出淺淺的毫光。

“出來吧。”

他沒頭沒腦說了聲,可偏偏花窗那頭立時有了迴應。

聽得衣袂翻飛,一席紅裙翩翩落下。

虞眉依舊帶着那張鬼面,倚在了牆的另一頭。

“什麼時候到的。”

“一直都在。”

“都瞧見了?”

“從頭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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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安有些牙酸。

這位虞官人平日裡千呼萬喚不出來,一有妖怪卻保管能現身。總是一副秘密工作者的派頭,輕易不會出現在人前,也不讓道士透露她的存在。

可要說她這份故作神秘有多少效果,也不見得,至少馮翀隱隱有所察覺,不過礙於李長安的面子沒有揭破而已。

縱使這副遮遮掩掩的模樣實在讓人不喜,可有一說一,她確實幫到了不少忙,道士也無話可說。

李長安懶散,麻煩的事情就懶得去深究,也就不再糾結虞眉的行蹤難測,開口提起正事,這人在辨識妖物方面一直別有門道。

“府中人一直昏睡不醒,你可知道緣由?”

“知道。”

虞眉的回答一向很快。

“因爲這次的妖怪是‘魘’。”

“不可能!”

一聽到這個字兒,李長安下意識就出口反駁。

魘,是一種誕生於夢中的精魅。

常有而又少見。

說其常有,是其常常隨夢而生;說其少見,是因人的夢脆弱而又短暫,連帶着魘也常常隨夢而死,難以作祟於人前。

如此夜生而朝死的弱小妖物,成了氣候也不過使人沉湎迷夢,汲取些許精氣罷了,如何能把幾十個人的神魂同時拖入夢中呢?

“人可以變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現在鬧市,魘爲何不可拖人神魂入夢?”

李長安啞口無言。

確實。

這瀟水城中的妖物處處透着古怪,與之相比,‘魘’變個異厲害個千八百倍,反倒不顯突兀了。

而且,如此一來,府中人昏睡不醒的症狀反倒解釋得通了。

‘魘’本來無形無質,可偏偏城中的妖怪都是由人化成,多了一副不應該有的軀殼。

張易那一刀,砍殺了妖魔肉身,也同樣使其掙脫了桎梏,妖魂恐怕已然遁入府中人的夢境裡。

怪不得他們醒不過來,原是‘魘’本就還活着!

李長安自認是個半路出家的道士,手段與經驗都匱乏得很,唯有臉皮還算厚實,當下就老老實實抱起了大腿。

“虞大人可有降服妖魔、解救衆人的法子?”

不料。

“不需要。”

虞眉卻是這般回答。

她聲音是一貫的冷清。

“我查探過了,被‘魘’控制的只金府一家,周遭人家並未遭到波及。只消將金府一干人等隔離並施下禁制,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將此妖困住。”

聽起來倒是個惠而不費的法子,不過……

“金家上下又會如何?”

虞眉的迴應一向很快,但現在卻罕見的遲疑了許久。

“夢乃思之餘,思乃魂之餘……”

她語氣急促了幾分,似在解釋:

“這隻‘魘’的妖術很是難纏,被其拖入夢中之人難以通過外力喚醒,只能潛入他們夢中與‘魘’相鬥。那‘魘’本就是夢中所生,憑你我或是那馮道人的修爲,實在過於兇險,不若藉機將其困住,以幾個凡人換得妖祟平息,豈不是很合算?”

合算?

確實。

瀟水城裡有本事對抗妖魔的人很少,可潛藏的妖魔卻很多,爲區區一隻“魘”涉險,確實不怎麼理智。

道士點了點頭。

卻是。

“不合算。”

奈何李長安目光“短淺”,看不下全盤大局,更看不得無辜受難於眼前。所以虞眉的合算到了他這兒,就不怎麼合算了。

虞眉被氣了個夠嗆。

一時間。

院子裡只聽着她壓抑的鼻息。

“隨你。”

她硬邦邦拋下一句。

便又聽見衣袂翻飛,人已杳然無蹤。

“道長!”

卻是薄子瑜提着燈籠急匆匆趕過來。

“找你半天了!”他抱怨着,“馮道長他們已經到了,就等你了。”

…………

“怪哉!”

大堂裡。

馮翀蹲在金家老小旁直嘀咕。

“解寐法和破魅術都用遍了,這人怎麼就是不醒。究竟是什麼妖怪?這般難纏!”

“是魘。”

“不可能。”

馮翀脫口而出,一扭頭,卻是李長安慢悠悠走進來。

“人可以變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現在鬧市,魘爲何不可拖人神魂入夢?”

他用虞眉的話把馮翀同樣駁了個啞口無言。

馮翀騰的起身,在堂子裡踱步許久,又是掐指,又是獨自唸叨,瞧得人莫名其妙,正要開口詢問,他卻猛然回頭。

“我有一個兇險的法子。”

“其實吧……”李長安摩挲着胡茬,“我也有一個兇險的法子。”

兩人一合計,發現還是馮翀的法子更安全些。

“我等會兒開壇做法,以神魂入夢,主動尋那妖怪相鬥。但我修爲不精,那魘又古怪得緊,在夢中我不一定是它的對手。所以,還需得一人同時入夢,趁我與魘纏鬥之際,將夢中人一一喚醒。只要夢境消失,魘自然手到擒來。”

說着,馮翀話鋒一轉,臉上透出沉重。

“不過這法子亦有兇險之處。我不一定能完全纏住那妖魔,要是讓它騰出手來,必定會對後者下手,要是被其用夢境幻惑,恐怕也會同金家人一樣沉淪不醒。”

“我來吧。”

馮翀才說完,薄子瑜就咬着牙攬了下來。

“這事兒成了,一切好說。要是不成,總不能把兩位道長都給搭進去。”

李長安正要開口,旁邊,沉默許久的張易卻跨步而出。

“交給我。”

他的理由很簡單。

“要分花紅,就得派上用場。”

兩人勇氣可嘉,但馮翀卻對他們一起說了“不”。

這兩人的心智肯定足夠堅毅,可平常人心智越堅毅,欲求往往愈強烈,反倒容易爲魘所趁,只有李長安這種心思散淡的人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所以。

半個時辰後。

大堂上立起法壇,周遭金家三十七口人人額頭貼着黃符,正前方,李長安端坐在硃砂勾勒的八卦陣中。

馮翀再三叮囑。

“切記,此後一切所見皆是虛妄。”

李長安橫劍在膝,笑道:

“常應常靜。”

…………

一開始,如墜深淵。

再然後,身子飄飄然,仿若騰雲駕霧。

回過神來,自個兒已然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

腳下是堅實的青石磚地板,可踩上去卻空落落的,沒個實感。

也對。

畢竟是在夢中,要是感受到真實,恐怕已經被妖夢同化了。

李長安按向腰間。

長劍猶在。

隨身一揮。

道袍已然加身。

便不再耽擱,徑直推門而出。

立時,有耀眼的陽光撲面而來。

嚯!

道士虛起眼。

大晚上的,豔陽高照,好一個朗朗晴天。

“道兄,聽得見了麼?”

耳邊突然響起馮翀的傳音。

“聽得到。”李長安曉得對方在與妖魔纏鬥,不復贅言,直接詢問,“要如何喚醒夢中人。”

馮翀的迴應來得很快。

“妖魔是以美夢誘使人沉湎,要喚醒他們也很簡單。”

“把美夢變成噩夢。”

欸?

李長安眉峰一挑。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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