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洋過年很忙。
他想着李輕舟這人究竟是怎樣的,發現怎麼也無法接受和原先想的不一樣的李輕舟。糾結之下,硬是一晚上沒睡好,好不容易迷糊睡着了,已是第二天早上,被徐盛的電話吵醒。
踩景事宜準備的差不多了,準備開會敲定具體安排,徐盛問陸海洋是想除夕前走,還是除夕後走。陸海洋翻身而起,眼睛都睜不開,含糊問:“你們都可以?”
徐盛一副浪子樣:“無家可歸的人嘛,哪天都一樣。”
陸海洋就說:“那大年初一晚上走,你訂票吧。”
他是T市人,出身不算大富大貴,但也夠得着書香門第,父親是小有名氣的書法家,母親是攝影師,年輕時還當過模特兒。父母開明是開明,就連兒子是個同性戀,鬱悶了兩年也接受了,但是這些年陸海洋常年在外面忙,到底是家長,過年總還想着一家團聚。
這時已經是早上九點,陸海洋扔了手機去洗漱。他的臥室裡沒有衛生間,走出去,擡頭就見李輕舟在廚房衝麥片。
“給我也衝一杯啊。”
李輕舟聳聳肩,應了一聲。陸海洋刷牙,李輕舟在外面問:“等會兒去超市?”
陸海洋漱了口,懶洋洋地說:“你自己去。”
李輕舟坐在外面喝麥片,說:“我是大明星啊,而且年貨似乎很多的樣子。”
片刻後。
陸海洋出來,“不買年貨,說了我回家過年,大年初一還要出差,踩景。”
李輕舟擡起眼睛看他:“我跟你回家過年啊。”
楚新雪說的對,李輕舟真的不是他印象中的李輕舟。他記得的李輕舟一點都不煩人,保持着近乎完美的禮節和優雅,知情識趣,還風度翩翩,某種程度上很像貴公子出身的樓晏,也是因此,他才覺得更加契合《一盎司》月光劇本中的主人公。
反正,總不能是現在這個湊上來要跟他回家的李輕舟。
陸海洋心安理得喝着麥片,說:“不行。”
“你媽媽是我的粉絲。”
“她喜歡的明星多了去了。”
李輕舟語氣輕快,完全沒了先前在劇組的憔悴樣,問:“聽說你大學時候就跟家裡出櫃了,是嗎?”
“你聽誰說的。”
“老闆。”
段沉、陸海洋、樓晏,三人都曾是K大的學生。陸海洋和樓晏同級,沒有楚新雪之前,也曾是不錯的朋友。而段沉是樓晏的表弟,晚兩年入學,和陸海洋相識之後就很投緣,就算髮生了一些事,友誼也一直堅固。
當年,陸海洋就是爲了樓晏,早早在大學裡面出了櫃。可惜這個世界上GAY沒有那麼多,樓晏是直男,喜歡女人。
從頭至尾,他一點希望都沒有。
“老闆也是夠閒的。”陸海洋嗤笑。
“出櫃這麼多年沒對象,你家長不着急嗎?”李輕舟循循善誘,“聽說現在租個男友回家過年又貴又難找,我條件不好?”
陸海洋又皺眉,他相貌不算出衆,臉上沒精神氣兒,眉毛也是如此。皺下眉,也不會給人一點壓迫感,照樣是懶散的。
“你到底怎麼了?”
李輕舟歪了歪腦袋,反問:“我怎麼了?”
陸海洋一字一頓道:“你、不、正、常。”
李輕舟哦了一聲,“大概是太高興了吧。”接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上身微傾,與陸海洋靠得更近,輕聲說:“不用扮演那個噁心的樓晏,而你在我身邊,真是讓我太高興了。”他的眼角自然向上挑起一個弧度,漆黑的眼珠,蒼白的皮膚,就在陸海洋的眼前。
陸海洋腦中一下子跳出了那副油畫,一個面目猙獰的人在一片血色背景裡,撕咬着自己的手臂,眼珠凸出,淋淋鮮血。
“不要說樓晏。”
“爲什麼不?”李輕舟翹起嘴角,“你還喜歡他嗎?”
陸海洋愣了愣:“我不知道。”
“那就試着喜歡我吧。”
陸海洋怔怔地看着他,李輕舟的語氣又輕快了起來,眼神澄澈,認真地對陸海洋說:“是喜歡李輕舟,而不是接着喜歡你腦海裡的樓晏。陸導,你知道我的狀態,也知道愛情裡的人都很蠢,你可以試着喜歡我,也可以試着騙騙我。”
陸海洋不喜歡聽這種話,他問:“你不怕走以前的老路?”
四年前他正在拍的那部電影,李輕舟是男主角,劇本是樓晏寫的,李輕舟演得幾乎就是樓晏。他演技出衆,勾引陸海洋,憑得就是和樓晏的三分相似。
現在,又怎麼保證陸海洋能喜歡的是李輕舟,不是樓晏?
李輕舟說:“我怕。”他坦白說出口,又笑起來,“但我想試試……因爲,更怕不甘心呀。”
陸海洋又想起和陳老師的談話,感覺自己是在蹚渾水,而這渾水正在吸引他下去。
算了。
陸海洋把麥片杯往桌上一擱,“你去洗了吧。”
李輕舟眨眨眼。
陸海洋垂搭下眼皮子,低聲說:“快點,不是要出門去超市?”話沒說完,就被李輕舟湊上來抱住,陸海洋裝屍體,不掙扎,於是被李輕舟笑吟吟地,吧嗒一口親在了臉頰上。
靠。
難道李輕舟實際上是這種愛耍性子、又黏人的類型?
陸海洋翻白眼,應了一句老話……醉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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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前,又是週末,超市走到哪裡都是人擠人。
李輕舟帶着口罩,在前面推車,陸海洋站不直,懶洋洋在後面跟着。蔬果區逛了一圈,又選購了牛奶麪包,最後去買零食。
陸海洋看李輕舟往推車裡扔薯片,呆了:“你不剛減過重?”
“不會胖。”李輕舟無所謂,輕飄飄說一句:“做了十幾年病人,吃什麼都一樣,想瘦多少瘦多少。”
陸海洋沉默。
推車裡填滿了東西,李輕舟又提議去買年貨。陸海洋一看,那邊擠着一層又一層人,他當時就想跪了,“別,使不得。”
“你不讓我跟你回家過年。”言下之意,還不能買點年貨?
“你別得寸進尺。”
“我要買。”
陸海洋真想說老子不伺候了,但是眼前這位誰啊,擠在人羣裡或者他一個不高興發瘋了,暴露大明星的身份,受罪的還是他。
於是退一步,“回去商量,有的商量。”
李輕舟也退一步,“也好。”
出了超市,兩人找了個餐廳吃了午飯。陸海洋是開了車出門的,把李輕舟送回小區,瞥了眼三大袋東西,懶病犯了,就一本正經說:“你自己上去,我回一趟公司,還有事。”
踩景前公司開一次會議,目的是確認行程的具體時間地點。陸海洋早上和徐盛說好了,這時也的確差不多要過去。
李輕舟問:“晚飯回來吃?”
陸海洋想了想,要是和徐盛出去,今晚就別想回來了,還不知道李輕舟要怎麼鬧騰,就說:“回來的。”
李輕舟坐副駕駛,靈巧湊過去,又親了親陸海洋的臉頰。陸海洋平時溫吞懈怠,沒注意,躲不過去。
“等你回來。”
生活裡似乎一下子就擠進了一個人,還是個精神病患者。鋼筆在指間轉了兩圈,策劃正在講話,陸海洋則開始發呆,思考人生。
徐盛給他一肘,小聲說:“踩景回來就訂項目了,男主角有想法了沒?”傳奇故事,最重要的就是男主角,其他的還可以慢慢來。
陸海洋收了收神,明白他想問啥,淡淡說:“金魚不行。”
“哎別。”徐盛鬱悶,“金魚哪不好了?我以爲你帶他去探班,覺得他有潛力呢。”
“沒啥不好,太乖,不適合角色,也挑不起這個大梁。”
“那你覺得誰成?要不就李輕舟,但是你不待見他,他也不隨便接戲。”李輕舟片約多,每年接到的好劇本能有二三十,但是挑剔得令人髮指,到現在也就拍到第三部電影。
陸海洋一臉不着調,“再說,不急。”
時間定了下來,在大年初一晚上的航班。此行只有出了陸海洋,只有徐盛和兩個攝影師跟隨,另外成功邀請了編劇蝸牛,以便根據場景對劇本進行調整,爲期十天,英法德比利時四國取景。
開完會出來,時間還早,陸海洋想找老闆說說話,一撥電話,對面提示你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他當即明白過來,這是年關,澳網比賽期,段沉是在澳大利亞陪陸東旭。嘖嘖,畢竟是有家室的人。
陸海洋現在家裡也有人。
他想了想,轉而撥了另一個人的電話:“有空,出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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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世界藝術之都,理所應當,會是全世界畫家的故鄉。
而這裡是倫敦。
凱瑟琳的婚事已經訂下,按照家中的意思,嫁給一個頗有名氣的伯爵的兒子。雙方見過面,作爲劍橋畢業的伯爵之子,年輕而英俊的維斯塔無疑是驕傲自信的。
他風度翩翩地爲凱瑟琳引路,“聽說你喜歡油畫,這家畫廊已經開了上百年,裡面或許躺着你喜歡的禮物。”
凱瑟琳微笑,卻有一點失神。
一想到油畫,她心頭都是那個東方畫家。見過那個人,眼前的伯爵之子就顯得浮誇而庸俗了起來。
畫廊最顯眼的地方掛着一幅女孩像,五官甜美,清澈動人,眼眸如一汪純淨的水,符合任何關於天使的想象。
那雙眸子彷彿有魔力。
以至於人們很容易忽略,在女孩的身後,長着一雙黑色的翅膀。
畫廊的老闆正在抽一支雪茄。
凱瑟琳問:“先生,可以取下來讓我看看這幅畫嗎?”
維斯塔見她有興趣,於是也打量了女孩像,眼中露出讚許,對老闆說:“這幅畫我們要了,請爲我們取下來。”
老闆眼皮子都不擡一下,“很多人有錢,很多人想買這幅畫,但是沒有人能猜對這幅畫的價值。畫主說了,猜不對,不賣。”
維斯塔笑說:“掛在畫廊的畫卻不想賣出去?您開個價吧。”
老闆擺手,不說話了。
凱瑟琳盯着畫,說:“金幣難以衡量藝術的價值,維斯塔。”又想到了那個東方畫家,凱瑟琳轉向老闆,“請問我有什麼可以與您交換這幅畫嗎?”
老闆說:“你願意拿什麼交換?”
“只要我有。”
“這只是一幅畫。”
凱瑟琳說:“這是幅傑作。”
老闆認真看了看眼前的女孩,忽然笑了。手指一抖雪茄上的菸灰,他取過長架,將油畫取了下來。
“它是你的了,女孩。”
凱瑟琳愣愣接過油畫,一翻木板,畫布後寫着一個方塊字,於她而言古老而神秘的中文,不認識,心卻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了。
漢字: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