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殺青

海倫給衛遜打電話, 很耐心,平均半個小時一次,準備打第五個的時候衛遜回電了:“前面在拍戲, 怎麼了, 出了什麼事?”

衛遜聲音有些啞, 海倫原先還跟他鬧脾氣, 一時間也什麼脾氣都沒有了:“這兩天很辛苦?”

“我還好, 導演比較辛苦,打這麼多電話,怎麼啦?”

海倫:“我在慕尼黑遇上陸導了。”

衛遜:“!”

衛遜人還在片場, 端了一杯水正要喝,聽見海倫的話, 差點把水潑到自己衣服上。他告訴自己鎮定, 下意識轉過去看李輕舟, 李輕舟正在和燈光師講話。

“真的?”

“對啊。”

衛遜走到角落去講電話:“他最近一段時間都在慕尼黑?現在在做什麼?你在哪裡碰上他的?他身邊有什麼人嗎?”

海倫把知道的都告訴衛遜:“他在慕尼黑應該呆了一段時間,最近要去山腳下度假, 我們不是也要去巴伐利亞阿爾卑斯山嗎?我就在戶外裝備店遇見了他,他和一箇中國女孩在一塊。”

衛遜有些明白過來了,但有冒出更多的困惑。

段沉讓他們去慕尼黑,用意一定是在陸海洋身上。

那既然如此,爲什麼不直接明明白白讓他們去找陸海洋呢?這次運氣好, 找到了, 萬一沒找到怎麼辦?

海倫是德國人, 段沉是知道這一層之後才慫恿衛遜去慕尼黑的, 可是他們和陸導的關係到底不是最親密的, 爲什麼要選擇他們不選擇李輕舟?

衛遜腦海中飛快掠過各種想法,忽然想到了一點:會不會是因爲, 段沉不能直接告訴他們陸海洋在哪裡,但是他希望有人能找到陸海洋。

這樣一想,衛遜頓覺開朗,他是李輕舟的同學,又是朋友,段沉希望的,會不會是他在找到陸海洋之後,由他這個無意間找到的人,來告訴李輕舟?

“陸導看上去怎麼樣?”衛遜問。

“還好。我和那個女孩吵了起來,陸導於是邀請我們共進午餐,他自己吃得不多,只用了一些意大利麪和玉米濃湯。”

“你知道陸導的地址和聯繫方式了嗎?”

“嗯,陸導答應接下來還會和我見面,真不知道他之前爲什麼一直不見人。”

“大概有原因吧。”衛遜是陸海洋的學生,更給陸海洋當過一段時間的助理,清楚陸海洋的性格,好端端的,絕不可能躲起來不見人,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電影。

兩人又聊了一些,衛遜最後叮囑海倫:“這幾天就要殺青了,等拍攝一結束,我就會去慕尼黑找你。既然陸導不排除和你見面,那麼你可以多去跟他聯繫,我怕他出了什麼事,只是不願意告訴我們。”

海倫答應了下來,其實不用衛遜交代,她都會去了解這段時間陸海洋身上發生的事情,被一個陌生女孩訓斥“你什麼都不知道”,可不是一件愉快地事情。

*********

影片選擇在柏林殺青,選中的場景是影視城外的一座山坡,風景秀麗,遠處林林總總的矗立着不少灰色近現代建築,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

男主角最後的畫室就在這片山坡上。

畫家孑然一身,在山坡上作畫,唯有清風碧天作伴。

故事的結尾,陳思昂的眼睛已經很糟糕了,他看不清楚東西——無法拯救的視力是他拼命作畫的原因,對於畫家來說,生命未必比眼睛來得寶貴,所以他要趁着還能看見的時候,儘可能地多畫一些。

凱瑟琳和趙清媛在身邊的時候,陳思昂的眼睛還不算糟糕,他孤僻冷漠,兩個女人竟也未曾察覺他的眼睛出了問題,見他每次抖着手作畫,只以爲是他生了病,身體過分糟糕,反過來更加責怪他不要命地畫畫。

山坡上有一株高大的橡樹。

陳思昂的小房子就在橡樹後面,木頭搭起的臨時住所,唯二的作用是安置陳思昂的畫具,以及在每一個夜晚,安置陳思昂的身體。

在終於確信自己的眼睛已經無法分清色彩的差異後,畫家終於扔掉了畫筆,迎着陽光,他的臉龐在陽光下已顯得不算年輕。

“不畫了。”

陳思昂坐在山坡前,抱膝,風吹過他的額發,冷漠和僵硬都從身上脫落,似乎又成了中國的大學裡,那個自信的青年學生。

那時他的理想是做一個物理學家。

無論何等轟轟烈烈的時代,歷史的車輪都會毫不留情地壓過。每一個時代,最後都只會成爲一個小小的縮影。

陳思昂自言自語:“就這樣了。”

身體彷彿已經和靈魂分離,陳思昂沒有選擇死在陽光下,他最後佝僂地走向橡樹後的木屋,樹蔭照着木屋,裡面是一室的冰冷與孤寂。

陳思昂覺得這樣就很好。

他在木屋裡緩緩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他的靈魂輕飄飄地出了皮囊,穿過他用畫筆記錄過的時代,掠過那些愛他或者不愛他的人,最後輕輕落在了故鄉。

影片拍攝到最後,所有人都沉浸在了一種悲傷之中。

李輕舟親自喊了卡,場記呆呆不動,李輕舟就親自接過場記板,清脆地一聲打板,結束了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

《一盎司月光》至此殺青。

李輕舟站在山坡上望去,風很溫柔,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也要悄悄飄走了,去到那個人的身邊。

晚上的殺青宴,一羣人大哭大鬧。李輕舟受得罪最多,所有人都過來輪番敬他,過去大家都喊他“影帝”,現在成了“李導”。

做電影不容易,導演有時真是一個似乎誰都能幹的活,娛樂圈裡不管是唱歌的還是演戲的,幾乎只要有錢有名,就能來攬一把導演的活。能讓一幫專業人士真心實意敬你是一個導演,不容易,李輕舟最後聽着“李導”兩個字,心裡也是有些觸動。

他開始只是想爲陸海洋拍好這部電影,而真的投入進去了,似乎又不是了。

衛遜攬着他的肩膀,對飲三杯,衛遜問:“輕舟,你在想什麼?”

李輕舟也喝得有些多了,說:“我也不知道。”

“你這個人很好,很優秀,但是你好像……總是跟我們隔了一層。”衛遜苦笑,笑得有些慘,“現在我們知道是什麼原因了……但是希望你能好好的,陸導他……肯定也這麼希望你。”

李輕舟說:“我會。”

一提起陸海洋,李輕舟的表示變得清晰且堅定。

衛遜怔怔看着他,又猛地別過眼去,竟是忽然失了態,“抱歉。”

李輕舟明白,衛遜曾經對自己有點意思,不過這種好感很粗淺,實質的來源就同衛遜仰慕陸海洋的才華一樣,與愛情沒多大幹系。只是衛遜可能沒有完全放下這些感情,於是李輕舟隨意笑了笑,轉身走了,將空間留給衛遜一個人,只留下一句:“好好對海倫。”

*********

電影殺青後,劇組人員開始陸續回國。李輕舟受邀參加大衆電影百花獎,在殺青次日就直接回了國,等休息兩天領了獎,接下來不得不出出席幾個電影宣傳活動。安排很多,活動結束後,自然還要同剪輯一起剪片子。

衛遜在殺青之後,沒有跟隨大部隊會合。知道陸海洋馬上就要去山裡面過冬了,衛遜不敢耽擱,休息了一晚上,就前往了慕尼黑。

海倫很會賣慘,德裔大美女告訴陸海洋,她在慕尼黑其實沒有什麼朋友,每天就等着忙工作的男朋友過來,很是需要人陪,陸海洋雖然不信,但也不好推拒。

她不說自己的男朋友是誰,只說是從事藝術創作的,陸海洋也就不知道,兩個無所事事的人就每天聚在一塊吃飯看電影。

海倫的確有留心觀察,時間相處得越久,她就越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比如陸海洋總是帶着個帽子,倒也不是光頭,腦袋上長了一層柔軟的頭髮,很短,髮色同以前不一樣,現在是種不健康的深褐色;又比如陸海洋總是很剋制自己的飲食,清淡,健康,有時雖然很想吃但是也按捺住了;再比如陸海洋休息時常很長,臉色卻總是很蒼白……

海倫很聰明,她瞭解到娜娜是醫學院的研究生,聯想娜娜維護陸海洋說的話,再想想陸海洋消失了這麼久,心中隱隱坐實了一種想法。

她等着衛遜過來,沒有輕易開口問,陸海洋也就不說,大家都裝作沒事。

衛遜過來這天,海倫又和陸海洋出來吃飯。美女吃了飯想要逛街,陸海洋拿女孩子沒什麼辦法,就懶懶地跟在後面,爲女士拎包。

結果半路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要去領報告。

他坐在店裡面等海倫從試衣間出來,懶得去拿,就問各項數值是否正常,醫生有沒有什麼吩咐,對面的護士說沒有呀,您的身體恢復情況很好。於是陸海洋也就笑着說,那麻煩你們醫院可愛的娜娜小姐爲我代領報告——明天就要出發去度冬了,晚上大家會見一面,聚一次餐。

海倫聽見了電話的後半截,一邊試衣服一邊問:“晚上要和娜娜小姐見面?”

陸海洋點頭。

海倫無奈地看着陸導:“可是今天我的男朋友也要過來,陸導,你還沒有見過他呢。”

陸海洋隨口道:“下次啦,總有機會的。”

海倫自然不可能同意,就說:“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反正我和娜娜小姐有些誤會,不如今天大家一起聚餐,你們不介意再加入兩個人吧?”

娜娜還要帶着她的男朋友,娜娜的男朋友還要帶着兩個一起去山上露營的好基友,陸海洋想了想,覺得再加上兩個人也沒關係,就答應下來,發了條微信跟娜娜說了情況,找家中國餐館,定一張大桌子。

下午陸海洋又和海倫一起看了場電影,去了山裡面最少兩個禮拜不能看電影,陸海洋抓緊時間把現在上映的都刷了一遍。

從電影院出來,差不多已經是飯點了。衛遜已經抵達了慕尼黑,海倫問了餐廳的地址,發給了衛遜,大家一起在餐廳見面。

陸海洋爲人時常不着調,好奇心也有限,對於海倫的男朋友沒有什麼想法,等來到餐廳,看見一早在包廂裡等待的衛遜時,着實吃了很大一驚。

當海倫親密地挽住衛遜的胳膊時,陸海洋感覺自己人都不好了。衛遜嘿嘿笑笑:“老師,是我在和海倫談戀愛。”

陸海洋心想你小子原來是個直的啊,我真是老眼昏花了當年還吃過衛遜和李輕舟的醋。

陸海洋左右觀察了下,發現李輕舟沒來,也就很快整理好自己的震驚,說:“都坐……”

衛遜尊師重道,問了陸海洋不少問題,大約是最近過得如何,好不好之類的,關懷備至,陸海洋一邊點菜一邊隨口答了,顯得很輕鬆。

這時剩下的幾個人也到了,娜娜知道海倫要來,特意穿了一條美豔的紅裙子,黑髮如瀑,踩着十釐米的恨天高出場,美貌值激增,美得不要不要的。

陸海洋一臉嚴肅地對衛遜說:“嗯,這是我現在的女朋友……”

結果被娜娜幾頁紙直接抽到了頭上,也是用中文說:“死基佬啊!我男朋友還在後面呢!你的報告,自己收着!”

還沒上菜,圓桌空着,報告直接被娜娜甩在了桌面上,衛遜就坐在陸海洋的身邊,一低頭就看見報告,下意識讀取信息,捕捉到一些關鍵詞,專業名詞他有些不懂,但至少能看懂病竈,腫瘤,癌細胞等名詞……

真是沒有一點點防備,衛遜愣在當場,滿腦子都是震驚。

陸海洋無語地瞪了一眼娜娜,心想死了死了,連忙收起幾張報告,假裝沒看見衛遜傻了眼。恰好,娜娜的男朋友以及男朋友的朋友也來了,一羣人吃飯。

這頓飯吃得不愉快,陸海洋和衛遜顯然沒在狀態,娜娜意識到自己闖禍了,也是很尷尬,幾個老外則是筷子都用不好,吃得磕磕絆絆。

衛遜幾次欲言又止,滿腦子都在想看到的報告,不管怎麼樣,陸海洋得了重病,所以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爲什麼不拍電影,爲什麼一直不露面,爲什麼段沉不直接告訴他……

他心事重重,根本不知道吃了什麼,最後糾結着想,那他呢?要不要告訴李輕舟?

等結束了晚飯,告別娜娜等人。陸海洋送衛遜和海倫回酒店,衛遜只讓海倫先進去,他不走,說:“老師,我們得談一談。”

陸海洋知道躲不過了,只能答應:“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