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初夏在溫言懷裡抽抽搭搭地哭。
明明都忍住了的。
明明在得知流言四起時沒有哭,明明在被楊伊桐刁難時沒有哭,明明在周圍同學八婆一樣的討論聲中沒有哭。她明明是不想哭的。
溫言的手僵硬地拍着她的背安撫她,小心翼翼的,像是抱着一個瓷娃娃,生怕摟緊了會碎掉。
眼淚像奔騰的馬肆意橫流。
先前僞裝出來的堅強碎了一地,初夏終於在溫言面前丟盔卸甲,心底的最後一線徹底破防。
原來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原來,她還一直都在期待。
哪怕她隱藏住涌動的情緒,不以真面目示人;哪怕每次回到家裡,粗俗的叫罵聲充斥着她的耳朵;哪怕她處處忍辱受氣,費盡心思去討好別人。
她還是會期待。
期待像同齡人一樣,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任何事前不去考慮後果,有脾氣,有夢想,活得像自己。
期待可以有一個愛自己的人,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在黑夜裡有一份光。
她奢望,她乞求。
茫茫宇宙中,她像一粒漂浮的塵埃,等待着母體的接應。
隔着校服襯衫,於初夏聽見自己的心跳。
溫言,求求你,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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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哭累了,於初夏才鬆開抱住溫言的手。
剛剛不管不管地撲上去,初夏現在想想才覺得不好意思。
“對不起。”於初夏輕聲說。
黑暗裡,溫言看不清於初夏臉上的表情,只是感到心疼,卻又莫名火大。
“都這時候了,你還跟我說對不起?你哪兒做錯了?幹嘛要跟我道歉啊?你誰都沒招沒惹,幹嘛要一天到晚委屈求全?”
於初夏站在原地,“你誰都沒招沒惹”像是一擊驚雷,驚醒了做了近十六年白日夢的她。
寂寂夜裡,只有淚水滾落的聲音。
溫言慌了:“我不是……你別哭了,我說話不過腦子,說得太傷人了,我錯了行嗎?你別哭了。”
就像是一隻犯了錯的大狗,乞求着得到原諒。
於初夏心裡軟得一塌糊塗,暗暗下了決定。
“溫言,你能跟我說會兒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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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宿舍鎖門還有半個小時,他們時間很寬裕,乾脆在樓梯的最高一階上坐下來。
藉着樓道里昏暗的燈光,映出於初夏哭得發紅的眼睛,像一隻受了傷的兔子。溫言看得心疼,用紙巾笨拙地爲初夏擦眼淚。
“你應該也聽到他們背地裡說的關於我的事了吧?”於初夏輕聲開口。
溫言飛快看了於初夏一眼,像是顧慮着她的情緒:“……嗯。”
“他們說的……基本都是真的。”於初夏說,靜靜的,沒有表情。
“我爸媽確實感情不好,我媽也不喜歡我,不過我不是私生子。”
“其實……小時候聽我姥姥說,我父母一開始也是和大部分情侶一樣的,整天膩歪在一起。我爸那時候家境不好,家裡很窮,學歷又不高,而我媽是一本正經的大學生。全家上下都反對我媽嫁給我爸,可是她爲了他卻誓死抗爭。”
於初夏一字一句的回憶,忍不住有些難受。
曾經他們那麼好。
後來是怎樣向現實屈服的呢?
“我媽懷我後,就把工作辭了,可我爸是跑長途的,賺的錢不多,還照顧不上我媽。他們都覺得自己付出的更多,關係的惡化應該就是在那時開始的。”
再後來呢?
張豔懷胎十月,生下初夏,可就在那一週裡,她發現了於偉的秘密。
“我爸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時間也越來越晚,我媽本來就是一個多疑的人,所以就跟蹤了我爸。”
於是就發現了於偉的出軌。
“我媽知道之後都要瘋了,她很生氣,不對,應該更多的是悲哀,因爲如果她還沒有懷孕她會有更多的選擇,可是那時她已經和她這輩子最恨的人有了孩子。”
“所以她也連帶着恨我。”
“當時大家都勸我媽離婚,可她不。她說她這輩子算是毀了,離不離婚已經無所謂了,只是一天天熬罷了。可是我爸不一樣,如果離了婚,他就能迅速和他的外遇走到一起,只會是小人得志,逍遙自在。”
張豔用自己的後半生去報復這個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
於初夏不知道自己對張豔是什麼感受。她能理解張豔的心情,有的時候換位思考一下,張豔的很多舉動就都有可解釋的理由了。
可是於初夏呢?她算什麼?
她是他們悲劇的見證品,是罪惡的化身。
於初夏常常會爲自己父親的作爲而對張豔感到愧疚。沒有她,他們會不會好一些?所以她從小就懂得忍讓的智慧,懂得用主動做家務討好張豔。
她心懷愧疚,卻又無能爲力。
“其實就這些,”於初夏笑笑,看向溫言,“我說了這麼多,你也聽累了吧?說實話挺狗血的是不是?”
溫言沒有回答。
他看着眼前笑得燦爛的初夏,鑽心的疼。
他一開始就覺得於初夏和其她女生不太一樣。於初夏太平靜了,沒有脾氣,不會生氣,不管姜希燁如何挑釁都無動於衷。有的時候他會看見於初夏說着說着話就會走神,就像靈魂被剝離了軀殼,沒有了情緒。
但他卻不曾想到,她一個人走過了萬水千山。
溫言把於初夏擁入懷中,溫柔的。
這次換他主動吧。
於初夏把頭埋在溫言校服外套裡,嗅着薄荷香,聽着寂寥的夜。
花朵在心底大朵大朵地開放,層層疊疊,是她不曾意料的燦爛。
“於初夏,”溫言輕輕扶着於初夏的肩,直視着她,“你聽我說,你不用感到愧疚,因爲這事壓根和你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又不是你逼他們把你生出來的。你爸犯過的錯,你媽發過的瘋,丟的也是他們自己的人。應該羞愧的不是你而是他們。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不是每個人都是人。”
橘黃色的燈光映出少年的側臉,孩子氣十足,卻又有份堅毅的影子。
於初夏看着溫言的眼睛,心如止水般平靜。
“謝謝你。”
溫言不好意思地撓頭,哈哈笑了兩聲:“時間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
於初夏點頭。
一樓的照明燈已經關了,走廊裡黑咕隆咚的,於初夏有些看不清路,也有點害怕。
溫言注意到她的慌張,輕輕地笑,牽住於初夏的手,領着她往前走。
黑暗慫恿着,心跳在呼喊。
“於初夏,”溫言突然開口,嚇了初夏一跳。
“你剛剛說……你爸媽都不待見你,其實沒關係的。這不有我嗎,我疼你。”
溫言聲音悶悶的,像是在害怕什麼。
你知道時間停止是什麼感覺嗎?
於初夏知道。
因爲這一刻她的心跳也暫停了一秒,亂了節拍。
溫言沒等於初夏回答,便落荒而逃。
像一隻急着撞樹的兔子。
於初夏看着溫言的背影,感覺心裡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
有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