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掌握民心
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霧雲城裡下起了大雪。從二十日晚,大雪便紛紛揚揚,到了二十一日早晨,滿城皆白。
伍繼周帶着最新的戰報,向荷香閣走去。荷香閣外的池塘裡,幾張已經變黑了的荷葉仍然倔強地張在水面上。他停了停,深吸了口氣,這才敲了敲門。
“大統制,屬下伍繼周稟報。”
“進來吧。”
門又是“呀”的一聲。走進門,伍繼周卻是一怔。以前大統制一直都在書房裡,但今天卻坐在外室,他身後還站了幾個人。這些人個子都不甚高,但眼中精光灼灼,直盯着伍繼周。在這些人的目光下,伍繼周有點不自在,但仍是一板一眼地說:“大統制,陸明夷將軍剛從西靖城發來羽書急報,西靖之圍已解,薛庭軒率軍退卻。”
雖然大統制臉上仍然毫無異樣,但一瞬間伍繼周也看到了他眼底的喜悅。的確,現在太需要一個好消息了。本來局勢已是一片大好,南方的再造共和聯盟眼看就要崩潰,然而句羅王卻意外地向倭島發起了進攻。句羅與倭島乃是世仇,倭人也屢犯句羅,但句羅徵倭,有史以來只有一次。句羅這一意外之舉讓島夷慌了手腳,顧不得與大統制的密約,緊急將正在圍攻南安和五羊兩城的部隊調回本土。如此一來,再造共和聯盟再次迎得了喘息之機,本來已經取得優勢的鄧滄瀾水軍又恢復到以前的隔江對峙狀態。同時西北的昌都遭到了西原五德營的攻擊,使得在天水駐紮的軍隊一時間也無法南下配合鄧滄瀾作戰,隱隱然局勢又回到南北分裂的初始。只是伍繼周明白,局勢其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五德營這支生力軍如果奪下了昌都省,那麼北方的大好局勢將盡化烏有。好在陸明夷不負所托,終於成功擊退了薛庭軒,現在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大統制看了一眼,微笑道:“繼周,我共和國真是人才輩出,新一代將領都成長起來了。五德營這一敗,看來連回到他們那個叫楚都城的老巢都只是奢望。”
伍繼周沒說什麼,因爲他知道這只是大統制的開場白。大統制肯定成竹在胸,現在不過是向自己說明一番,以示他的英明偉大。他道:“是,大統制明鑑。”
“薛庭軒這人,確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以一支殘兵敗將,在西原造成這等事業,難能可貴。不過,他小看了一個人,而這個人給他的一刀,纔是真正致命的。”
湊趣一點的話,現在應該接着問一句,等大統制回答了再讚歎大統制的睿智。雖然伍繼周從戰報上早就看明白了,可他仍然似一個局外人一般問道:“不知他看錯了誰?”
“賀蘭如玉。”大統制眯起了眼。雖然身後站着幾個人,但大統制當他們如同空氣一樣。“這個人是僕固部的臺吉,年紀很輕,卻也不是個易與之輩。薛庭軒只以爲他牢牢掌握了西原,僕固部只會對他俯首貼耳,但他忘了,賀蘭如玉一直沒有甘心。我派人與他聯繫,他立刻就答應下來。這次薛庭軒勞師遠征,我讓昌都軍堅壁清野,他後勤跟不上,只能從本土運輸補給。這麼長的路,他倒是一廂情願以爲能安然送達,可賀蘭如玉只消攔截住,他又拿不下西靖城,就只有傻眼了,哈哈。”
在伍繼週記憶中,幾乎不記得大統制笑過。他想不出大統制現在心情居然會那麼好,雖說西北之危已解,但南方死灰復燃,又在慢慢恢復元氣。只是他也沒敢說這些,只是道:“大統制英明。”
大統制揮了揮手,似乎在趕開眼前一隻不存在的蒼蠅:“雖然沒有親手消滅五德營,但薛庭軒的回程途中,賀蘭如玉肯定還會給他插上一把刀子。就算他這次還能逃脫性命,這輩子也別想再有回來的命了。倒是繼周你啊,實在讓我失望。”
大統制的聲音突然變得如此陰森,伍繼周呆住了,擡起頭:“大統制……”
“不用說了,昨晚你和誰說過些什麼話,不會忘了吧?”
伍繼周更是呆住了。昨晚,是一個文校的老同學韓慕瑜來找他。韓慕瑜現在在文校當教席,教小孩子共和國史,昨天來也是有幾個疑惑想請教一下自己。因爲是老同學,兩人一塊兒上酒樓喝了幾盅,說起局勢,韓慕瑜不住嘆息,說雖然大統制英明偉大,但局勢變成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貴的和平轉瞬即逝,戰爭卻已持續了好幾年。當時伍繼周也說不出話來,只是說喝酒喝酒,莫談國事。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了,詫道:“昨天屬下與一位老同學一塊兒喝酒,就閒聊了幾句……”
“你那位老同學,名叫韓慕瑜吧?”
一聽這名字,伍繼周又是一呆。大統制居然連韓慕瑜的名字都知道,難道韓慕瑜還有什麼別的身份麼?他急道:“大統制,我與他長久不見,實在只是閒聊了幾句。”
“只怕不是閒聊幾句那麼簡單。”大統制看了看右手邊侍立的一個人,沉聲道:“北斗,你向伍繼周說說那個韓慕瑜的事。”
北斗也不看伍繼周,背書一樣說道:“韓慕瑜,男,二十七歲,第七文校附屬幼校歷史教席。共和二十五年十月七日,韓慕瑜糾合同夥,組織‘強國讀書會’,妄議國是,大肆造作謠言誹謗當局。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更四處流竄,密謀於十二月二十一日組織萬人遊行。”
伍繼周沒想到韓慕瑜竟然會做這種事。那個“強國讀書會”昨天他倒也說起,說是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夥伴在一起讀書談論,交流心得,自己還說這倒是好事。可是說什麼今天要遊行,昨天他也沒說。他道:“大統制,屬下真的不知道……”
“夠了!”大統制的臉沉了下來,“伍繼周,韓慕瑜是受南方叛逆收買的間諜,你定然與他有密謀。真想不到,我身邊居然有你這等人物,怪不得機密屢屢走漏。你熟讀律法,說,這是什麼罪?”
伍繼周的心已沉到了谷底。大統制的決定,是不可能改變的,即使是他極爲親信的胡繼棠,當初遠征失敗,違背大統制的命令撤退後,一樣遭到撤職查處,不要說自己一個小小的文書。他低低道:“稟大統制,是大逆之罪。但……”
“你知道就好。”
大統制打斷了他的話,轉向一邊的北斗:“北斗,讓人帶他下去,細細拷問,我身邊一定有一個要謀害我的組織,不止他一人。”
“是。”
兩個北斗星君走了過來,挽着已癱軟在地的伍繼周,向大統制行了一禮走了出去。大統制看着伍繼周的背影,半晌沒有說話。等到門“呀”一聲又關上了,他才道:“北斗,我們去天星莊吧。”
北斗拉開門,大統制走了出去。不過片刻,一輛樸素的馬車駛了過來,大統制坐上了車,北斗坐到車伕座邊,馬車緩緩駛出大統制府。
天還很早,路上行人也少,一片白茫茫中,只有零星幾串足跡。大統制坐在車裡,陷入了沉思。
爲什麼這些人都要來謀害我?包括丁亨利、鄭昭在內。他想着。我這一身,已獻給了共和,一切都爲共和的大業,可爲什麼還會有那麼多叛逆?難道他們不知道,共和制下以民爲本,以人爲尚,要遠遠好過帝制麼?
大統制撩開車簾,看着街景。很久以前,他就來過霧雲城。那時霧雲城還是帝都,光鮮的外表下,卻是遍地的餓殍,冬天早期,街上還看得到因爲凍餓而死的乞丐屍首。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人,不再有人天生低賤,可爲什麼他們還不滿意?難道真如有人所主,民心至愚,非得有個強有力的人來管束不成?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丁亨利與鄭昭談起共和國遠景的情形了。那時他意氣風發,說到新生的共和國里人人平等,再沒有壓迫,他們兩人也爲之神往不已。只是真正執掌國柄後,他卻發現這一套說着好聽,做起來卻很艱難。不說別的,單單一個議府,明明有極好的動議,他們就非得扯皮半天,非要到事過境遷,時機失去才同意。現在解散了議府,一切都由自己說了算,大統制只覺辦事的效率高多了。好比割海靖給島夷,讓他們出兵攻擊南方,如果是議府時代,肯定會打回來通不過。雖說因爲句羅的變數,島夷沒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可是畢竟給北軍迎來了寶貴的時機。現在表面上南方有了口喘氣之機,其實他們脖子上的絞索已經收得更緊了,只需要最後一擊。
這一切,都是因爲權力。權力,真是一杯毒酒,會上癮的吧?大統制想着。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北斗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大統制,前面有人擋住了路。”
“那就稍等一會,馬上他們就會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