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夷射出這一箭,亦是竭盡全力。弓弦被打溼後,準頭和勁力都大不如常,但這一箭仍然正中徐鴻漸坐騎前額,他亦有點暗叫僥倖。聽見王離的喝聲,他擡起頭看了看王離,朗聲道:“王將軍,執迷不誤,實屬不智,你還要迷途不知返麼?”
王離怎麼不知已是身臨絕境,這一次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了。他吁了口氣,伸手抹了下臉上雨水,笑道:“國士遇之,國士報之。王離今日,命盡此地,你有本事便上來拿吧!”說罷,將長槍抖了抖,抖去了槍上雨水,一催戰馬,便向陸明夷衝來。
王離已是抱定必死之念,陸明夷弦上還搭了支箭,縱然勁力不足,這一箭射出,王離多半也閃不過。但他見王離向自己衝來,暗歎一聲,伸手將弓箭向邊上一扔,從背後抽出兩支短槍,一夾馬腹,迎了上去,嘴裡喝道:“誰也不要上來!”
邊上的衝鋒弓隊見王離孤注一擲,本來已準備上前圍攻,但聽得陸明夷喝止,全都勒住了馬。兩匹戰馬相向疾馳,衝得極快,“當”一聲,已過了一個照面。聽得這聲音,周圍的人全都心爲之一震,忖道:“是誰輸了?”這等決一生死的格鬥,勝負轉瞬間便可見分曉,若是陸明夷在這當口被王離刺落馬下,實是太過冤枉,可陸明夷明明白白不許旁人上前,衝鋒弓隊本來軍紀極嚴,自陸明夷執掌後更是嚴整,誰也不敢上前,便是齊亮亦只在外圍。他比誰都更關心陸明夷,見兩匹戰馬一個交錯,失聲道:“明夷!”
在這一瞬間,陸明夷與王離實已對了三槍。陸明夷知道自己力量已是不足,本來實不該與王離這般單獨格鬥,可是一想到當初王離瞧不起自己的眼神,他胸口就如同有烈火熊熊燃起,兩臂也不知從哪裡涌出了力量。這三槍直如電光石火,在兩馬交錯的短短一瞬發出,他直到衝過去後還有點怔忡,一直有種自己前心已中了一槍,鮮血正汩汩而出的錯出,但低頭看去,並沒見身上有傷口,這才定了定神,喝道:“誰也不要上來!”說着,一邊帶轉馬來。
他把馬帶轉,卻見那邊的王離也在轉過馬來。雨越來越大,眼前幾乎被雨簾遮住,陸明夷幾乎要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只覺對面的王離異乎尋常的高大。
這般鬥槍,真是不智。
陸明夷想着。他熟讀兵法,深知爲將不逞匹夫之勇的道理,可是這一次卻有個堅如磐石的信念,就是定要讓王離看看自己的本領已到了何等地步。當初王離對他很不以爲然,總覺得他是運氣好,救了畢煒上將軍一命,因此被提拔起來,陸明夷想的就是要讓王離知道,自己不是靠一點運氣爬起來的,所以纔會冒這個險與王離單挑。只是與王離的這一個照面讓他有種騎虎難下之感,心底也隱隱有點懼意。不過,胸中的烈火卻越燃越旺,幾乎要穿胸噴出,有個聲音似乎在耳邊雷鳴一般吼着:“不成!定要拿下他!”
他心中如烈火在燃起,王離心中卻是空空如也,寒若冰霜。這一戰,本來就沒有勝利的可能,他想的只是要在死前讓眼前這些人看看,縱然王離身死此役,弓馬槍三絕終是天下無雙。可是與陸明夷對過一個照面,讓他這信念如烈日下的寒冰一般瞬間瓦解。方纔這三槍,已是他生平絕技,更是懷着必死的信念使出,比平時更加純熟。但即使這三槍,也沒能奈何得了陸明夷。陸明夷廝殺至此,力量一定已比自己不如了,但就算這樣也沒能傷他,王離這時終於喪失了一切信心。帶轉馬頭,看着對面的陸明夷,王離高聲叫道:“陸明夷!”
陸明夷本以爲王離又要衝鋒,不料他卻開始喊話,默然不語,只是隔雨相望。王離將長槍往馬鞍上一架,喝道:“陸明夷,王離今日身死,首級便送給你!”說罷,從腰間拔出了腰刀,便要向前心刺去。哪知他剛拔出刀,“嗤”一聲,一支短槍破空而來,激得雨點四射,正中他的刀身。王離只覺手一震,腰刀都沒能握住,和短槍一起落到了地上積水之中。他一怔,卻聽陸明夷在對面道:“王將軍,頭顱大好,不可輕擲,你難道身未死,心先死麼?”
王離一怔,卻見陸明夷帶着馬緩緩上前。當初夜摩千風譁變時,王離與他對槍,差點傷在夜摩千風的急三槍下,也是陸明夷以投槍救了自己一命,這一次卻是第二次了。陸明夷身材實不及王離高大,可在此時的王離眼裡,雨水中的陸明夷有如天神,偉岸無比。陸明夷到了他馬前,厲聲道:“身有摩雲之翅,卻無沖霄之志,是爲不智。王將軍,話已至此,若你還想自戧,陸某不敢阻攔,儘可下馬拾刀,否則,隨我一起,直衝雲霄!”
陸明夷話音剛落,天空中正好一道電光閃過,映得周圍一片雪亮,一個悶雷隨之炸響,就如陸明夷的話真個直衝雲霄。
直衝雲霄!這四字便如四道閃電,直刺王離心底。王離是個心比天高之人,一直懷着雲霄之志,自覺有朝一日定能爲天下名將,流芳百世。聽得陸明夷這幾句話,他眼裡登時涌出了淚水,只是雨太大了,誰也看不到此時王離正在流淚,陸明夷也看不到。王離與自己向來不睦,多次刁難自己,但對此人的本領,陸明夷實是欽佩,確實不希望這個將才如此結束自己的生命。
王離,你是我第一個目標。現在你已被我超越,但無論如何都要感謝你。
陸明夷不再看王離,擡頭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雨還在下,千萬雨點便如千萬柄長槍,直直射下,打在他的戰甲之上,激得水花一片。現在,目標就是鄧帥和薛庭軒了,超越他還要花費幾年?當這兩人也被自己超越後,下一個目標又該是誰?鄭司楚,還是大統制?
終有一天,我將凌於絕頂,將大地山河都踩在腳下!
徐鴻漸與王離都已被擒,剩下的自是羣龍無首,再無抵抗。城外的劉安國見西靖城據城堅守,而大雨又突如其來,本在擔心自己騎虎難下,這一萬人馬在城下支撐不了多久,城門卻已大開,開始尚以爲那是叛軍的計謀,待看到有傳令兵前來,說衝鋒弓隊的陸明夷將軍已平定了叛亂,萬里雲與徐鴻漸兩個叛首都遭擒獲,真如天上掉餡餅一般喜出望外。不過他甚是老成持重,尚不敢全信,一直等到城門大開,衝鋒弓隊押着萬里雲和徐鴻漸兩個俘虜出來,這纔不疑,迎上前道:“是陸明夷將軍麼?”
陸明夷不過是個翼尉,比劉安國要低兩級,只是陸明夷先前在東陽城一戰功勞甚大,是鄧滄瀾向大統制上書請求嘉獎的兩個少年軍官之一,更是鄧滄瀾密報萬里雲有異動的緊急文書中提到的西靖城裡可爲內應之人,所以劉安國也知道有這一號人物。不過在劉安國心目中,本以爲這陸明夷充其量不過能起點裡應外合的作用,沒想到這少年軍官居然能隻手回瀾,一舉粉碎了萬里雲的叛亂計劃,此時心中既有點意外,更多的是佩服。陸明夷見他迎上來,在馬上深施一禮道:“劉將軍,末將陸明夷在此,叛首萬里雲與徐鴻漸二人都已被擒獲,請劉將軍發落。”
劉安國看了看城頭。現在城頭上,徐鴻漸不久起剛換過的旗號又正在被換下,那些風雲旗僅僅掛了半天時間,便被扔在泥水中。他又看了看關着萬里雲與徐鴻漸兩人的囚車,朗聲笑道:“陸將軍真是少年有爲,力挽狂瀾,立下這一件奇功,劉某佩服之至。那些從犯呢?”
陸明夷道:“劉將軍,先前萬里雲曾強逼諸軍將領與他歃血爲盟,此時衆將大多還在帥府之中。不過衆將中有不少並不認同萬里雲逆行,只不過迫於淫威,不敢不從,還請劉將軍明察。”
劉安國哼了一聲道:“知其大逆而不敢違,是即有罪!陸將軍,劉某來時,大統制便曾親筆下諭,凡知情不報者,皆以從逆論處。既然與叛首歃血,更屬不赦之罪,一律下獄清查!”
陸明夷呆了呆。徐鴻漸剛被擒獲,他尚無暇顧及旁事,只是粗略聽了俘虜交待先前帥府發生的事後,讓彭啓南和朱震兩人火速壓制帥府那些萬里雲餘黨。現在聚集在帥府中的軍官,已是昌都軍的中堅,如果不是萬里雲不太相信衝鋒弓隊,自己本來也會被強迫歃血,若不然自己也要被不分青紅皁白地下獄治罪了。他頓了頓,又道:“劉將軍,此事當從長計議。帥府之中,盡是昌都軍的中高層軍官,若一律下獄,只怕會讓昌都軍軍心不穩,萬一有變,更難收拾。”
劉安國喝道:“陸將軍,亂世用重典,何況這等大逆之罪,若不加以鐵腕,如何儆人效尤!”他喝斥了一句,馬上又省得陸明夷乃是平定此亂的最大功臣,接下來大統制肯定會重重有賞,自己終不能拿中央軍的架子來壓他,便放緩了口氣道:“陸將軍宅心仁厚,劉某佩服,但有罪便是有罪,只是要明察秋毫,不錯殺,不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