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紀念堂 雖然遠征軍吃了個大敗仗,但對於共和國子民來說,這只是一個發生在遙遠邊疆的小戰事而已。共和二十年伊始,依然是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好年份。過了年的正月十五,便是上元日,首都霧雲城的街上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鄭司楚一大早起身,在院子裡練了趟拳,正準備去吃早點,看門的老吳忽然急匆匆地過來,一邊叫道:“少爺!少爺!”
老爺少爺之類的稱謂,在共和國早就廢除了,鄭司楚便跟他說過好多次,只是老吳年紀大了,總也改不了。鄭司楚嘆了口氣,道:“老吳,什麼事?”
“程家少爺來了,請你出去。”
“迪文?”
鄭司楚怔了怔,心裡卻有一陣欣慰。程迪文原本三天兩頭便要過來一次,但自從自己和程迪文受到處分開革出伍後他就從沒來過。他顧不得和老吳多說,急忙向門口走去。一到大門口,卻見程迪文穿着一身便裝,正站在門口,有點百無聊賴地吹着口哨,一邊停了輛兩人座的馬車。他又驚又喜,迎上前去道:“迪文!”
程迪文擡起頭來,笑了笑道:“司楚,你今天有空麼?”
“有空有空。上哪兒去玩?”
以前程迪文去酒樓喝酒,或者去郊外跑個馬打個獵,總會來叫自己。這兩個月一直不來,鄭司楚心知他是責怪自己連累了他,有心去賠個禮,卻也覺得拉不下這個臉。沒想到今天程迪文來了,說明他已不怪自己,當真讓他喜出望外。
程迪文道:“聽說城西新開了個酒樓,有個廚子是句羅來的,做得一手絕好的烤肉,酒也很不錯,一塊兒去吧,你請客。”
鄭司楚沒口子道:“好,好,我去換一下衣服,你先進去坐。”
“不了,你換好衣服就出來吧,我在外面等你。”
程迪文受處分,絕粹是受自己牽連,鄭司楚一直覺得過意不去。他終於原諒了自己,鄭司楚實在比什麼都高興。他連忙換了身衣服,又抓了些錢。再出來時,見程迪文已坐在車上了,他上了車道:“迪文,你不怪我了吧?”
程迪文笑了笑道:“我爹也說了,其實這一仗是你救了我。要是那回我們不走,只怕也要死在亂軍中,何況我們差點還贏了,那也是運氣不好。走吧,好久沒一塊兒喝酒了,那酒樓裡唱曲的姑娘也都不錯呢,嘿嘿。”
鄭司楚知道程迪文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人,又因爲喜歡一個少女,這兩年來更是謹言慎行,不敢有絲毫越軌。現在居然說什麼酒樓的唱曲姑娘,多半是在信口胡吹。不過程迪文好不容易原諒了自己,他也不敢去拆穿,只是道:“走吧。”
現在快要過年,酒樓裡生意很是紅火,程迪文和鄭司楚在一個雅座裡坐了一陣。程迪文其實並不愛喝酒,因爲鄭司楚酒量甚宏,他這才提議來酒樓。他的酒量遠沒鄭司楚好,只是上來的酒是新酒,上口甜甜的好喝,鄭司楚吃得口滑,與程迪文一杯乾一杯,程迪文要撐面子,也只得杯到即幹。唱曲的姑娘倒是有一個,不過隔壁有人在喝酒,那個姑娘正彈着琵琶唱曲,也沒空過來。雖然只是隔壁,但那女子唱得不響,聽不清唱的什麼,聽曲調只隱隱約約聽得是一支《一萼紅》。鄭司楚一邊喝着,心裡不由想笑,正要夾一塊醬肉吃,卻聽得隔壁有個人高聲唱道:“嗨,姑娘,你這歌太不夠意思了,我來唱個給你聽吧!”
這人想必是喝得有幾分醉意了,那唱曲的姑娘輕聲驚叫了一聲,卻聽那人道:“怕什麼,我唱完了就把這琵琶還你,又不會搶你的。”想必是奪過了那姑娘手裡的琵琶。
彈琵琶的多半是女子。傳說以前有穆曹兩善才是琵琶聖手,都是男子,但鄭司楚所見,也只有女子才彈琵琶。他聽得隔壁那人聲音粗豪,居然奪過琵琶來,心道:“這人也當真不知好歹,不知會如何難聽法。”
正這樣想着,卻聽錚錚兩聲,卻如刀槍突出。鄭司楚嚼着醬肉,正要把杯中酒都喝下去,一聽這兩聲,不由一怔。對面的程迪文本已醉態可掬,聽得此聲卻是眼中一亮,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讚道:“好手法!此人是正宗的曹氏三才手!”
程迪文擅吹笛,而笛子的指法與琵琶指法頗有相通。鄭司楚也不知有什麼曹氏三才手的說法,但聽得此人指下琵琶聲立時響了許多,一聲聲直如打上屋瓦的暴雨,卻又一聲不亂,心道:“沒想到這人倒是個琵琶好手。”
這時聽得那人彈了幾個調子,忽然放聲唱道:“快哉風!把紅塵掃盡,放出一天空。銀漢崩流,驚濤壁立,洗出明月如弓。會當挽、轟雷掣電,向滄海、披浪射蛟龍。扳倒逆鱗,劈殘螭角,碧水殷紅。”
琵琶本以柔媚見長,彈的也仍是那支《一萼紅》的曲子,可是在這人指下卻如天風海雨逼人,隱隱竟有金戈之聲,而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卻越發顯得歌聲慷慨激昂。程迪文只覺渾身都有些熱,他的酒量並不算大,卻一口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笑道:“這人倒是唱得好曲子。”
鄭司楚也暗暗心驚。此人唱的這曲子雖然只有小半支,也算不得什麼佳作,但其中豪氣卻直如旭日朝陽,噴礴而出。他平時待人溫文爾雅,其實自視極高,心中總隱藏了一個自己遠超儕輩的念頭,可是聽得這人的歌聲,卻不由大爲心折,忖道:“人說英雄輩出,如大江之水,後浪推前浪,果然不錯,聽這人彈唱,風度大爲不凡,不知是何許人也。”
此時聽得隔壁那人接着唱道:“記得縱橫萬里,仗金戈鐵馬,唯我稱雄。戰血流乾,鋼刀折盡,贏得身似飄蓬。撫長劍、登樓一望,指星斗、依舊貫長虹。”
聽到這裡,鄭司楚大覺詫異。聽那人的嗓音,似乎年紀並不大,但歌聲卻似飽經滄桑,直如閱盡世事。他知道這《一萼紅》還有最後一小段,卻不知會是什麼。可在屏息凝神靜聽,隔壁卻是“嘩啦”一聲響,有個人叫道:“宣先生,宣先生你怎麼了?”隨之而來的卻是“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夾雜着瓷器碎裂之聲。
鄭司楚呆了呆,程迪文叫道:“怎麼回事?”兩人同時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程迪文一站起來,腳下便是一踉蹌,鄭司楚連忙扶住他道:“迪文,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一走出門口,卻見一個酒保扶着一個人從隔壁出來。那人年輕甚輕,口角流涎,滿臉通紅,嘴裡盡是酒氣。他道:“小二哥,這位先生怎麼了?”
那酒保憤憤道:“這小子喝醉了。”
這人想必就是方纔唱那支《一萼紅》之人了。鄭司楚沒想到此人的歌唱得如此豪邁,卻是個醉鬼。他道:“小二哥,你要帶他去哪裡?”
“扔到門外。”
鄭司楚嚇了一跳,道:“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就有理麼?把一桌子細瓷器都砸個稀巴爛不說,還要動手打手,沒把他扔到茅廁去醒酒就算對得住他了。”
鄭司楚這纔看到那酒保額上還有塊瘀青,定是這宣先生撒酒瘋時打的。他道:“他現在是在醉中,等醒了當然會賠給你的,把他扔到門外總不好吧。”
酒保方纔也是爲了阻擋那人亂砸東西,結果額頭被打了一拳,氣頭上纔要把他扔出去。聽得鄭司楚這般說,他冷笑道:“這小子哪有那麼多錢賠。以前撒撒酒瘋,頂多也是胡亂吼幾聲,現在居然還要動手,我就算命賤,也服侍不起這種貴人。”
鄭司楚看那人醉得人事不支,酒保卻是一臉惱怒。開店的講究和氣生財,若不是真個惱了,也不會把客人扔出去。他忙從懷裡掏出幾個金幣,道:“小二哥,你看這點夠麼?”
酒保沒想到鄭司楚會替那人賠錢,連忙堆下笑來道:“不用那麼多,兩個金幣就夠了。”
鄭司楚數出兩個金幣給他,那酒保道:“那我去結帳,把找頭給您。先生,你是他的朋友麼?”
鄭司楚代那人賠錢,這酒保的脾氣登時也好了起來。鄭司楚搖了搖頭道:“不用找了。他叫什麼?”
“他啊,好像是叫宣鳴雷。”
聽得這名字,鄭司楚不由皺了皺眉。這名字似乎很熟,宣姓也並不多見,可一時卻想不起來了。他道:“那讓這位宣先生找個地方坐吧,給他沏壺釅茶,帳都算我身上好了。”
宣鳴雷砸壞的東西有人賠,還有點小帳,那酒保的心情大佳,笑道:“好嘞。大堂裡有個空位,我給他找個地方坐着就是。打擾了先生喝酒,當真過意不去。先生貴姓?”
鄭司楚淡淡一笑道:“我姓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