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風起之卷_二十 天下雷行(6)

“司楚!司楚!”

聽得程迪文的聲音,正在書房讀書的鄭司楚連忙趕了出來。鄭昭仍未甦醒,需要靜養,程迪文平時也常來看望,每回都是悄聲靜息,他不知道這回卻是出了什麼事,大聲疾呼地進來了。他迎向程迪文,小聲道:“迪文,小聲點。”

程迪文這纔想起鄭昭還在休養,連忙壓低了聲音道:“司楚,剛纔得到遠征軍的消息。”

鄭司楚“哦”了一聲,道:“楚都城已經取下了?”

程迪文搖了搖頭說:“不是,三上將遭賊軍突擊,輜重損失了三分之二,胡上將緊急求援。”

本來這種消息雖不公開,鄭昭作爲國務卿也該第一時間得知,但現在鄭昭人事不知,已不會有人再來通知他們,因此反是程迪文先行知曉。只是這個消息讓鄭司楚不禁愕然。這一次三上將遠征,兵力遠遠超過了五德營,而且步步爲營,向無錯訛,他算定了大統制出動如此龐大的一支遠征軍,真正用意實在不楚都城,而是要一舉平定西原。此舉有二,一是徹底解決西北邊陲的不安,二是徹底斷絕五德營的生存空間,因此總覺遠征軍不該過早就取下楚都城,而是以此爲餌,引誘楚都城的同夥出擊。這個推斷他也向程迪文說過,程迪文深以爲然,因此方纔見程迪文滿面驚愕,只道是因爲遠征軍過早奪取楚都城,與自己推斷不符,沒想到竟是這個消息。他道:“什麼?五德營是怎麼得手的?”

三上將都非等閒之輩,又有絕對的兵力優勢,加上已經吸取了上一次畢煒遠征失敗的教訓,想來怎麼也不會失手了,可沒想到仍然失手。程迪文道:“這個也不是很楚,只知道賊軍有了新武器,是一種會飛的炸雷,從空中轟擊。是不是仍是那種飛行機?”

鄭司楚搖了搖頭:“可一不可再。那種飛行機準頭很是不精,上一次他們要派死士運磁石進來,這次畢將軍豈會再上當?你沒有更詳細的消息了?”

程迪文苦着臉道:“這消息是不公開的,我也是從我爹那兒才得知一些,哪有更多。司楚,這樣一來,遠征軍是不是要無功而返了?”

如果按一般情形而言,遠征軍的優勢仍然存在。糧秣輜重固然是軍中命脈,勞師遠征,糧草被毀,遠征軍已陷困境,但指揮得當的話,這個困難也不是不可解決的。但現在鄭司楚已不敢再這樣斷言了,五德營那個年輕的大帥薛庭軒,實在不是易與之輩。他想起在天爐關時曾與薛庭軒對過槍,當時薛庭軒的左手正是毀在自己手上,那時他沒看出薛庭軒除了槍法還有什麼過人之處,此人年輕氣盛,容易衝動,本來應該是個一勇之夫,卻未曾想到僅僅過了幾年,這人居然成了這般一個有勇有謀的帥才。說不定,正是那時自己以交牙十二金槍術毀了他一隻手,才讓他脫胎換骨的。接下來,這人恐怕還將在西原攪起更大的波瀾。

如果遠征軍失敗,後果將極爲嚴重。這不僅僅是一支遠征軍的失敗,而是撼動了共和國的基礎。共和國如一道磐石築成的巍峨堅城,五德營卻已抽掉了它一塊基石。一旦遠征軍失敗的話,那麼,說不定,一個時代也將結束了。

程迪文見鄭司楚一臉黯然,心想只怕鄭司楚已不看好遠征軍了。只是自從上一次奇襲楚都城失敗後,他已不再對鄭司楚無條件相信,知道鄭司楚也會有失算的時候,他也沒太往心裡去,只是輕聲道:“司楚,你說,到底遠征軍會不會鎩羽而返?”見鄭司楚搖了搖頭,他鬆了口氣道:“也是,我想這種小敗也無關大局。”

鄭司楚苦笑了一下:“大統制派重兵遠征,勢在必得,遠征軍已不可能灰溜溜地回來了。要麼全軍凱旋,要麼……”

他沒有說完,但程迪文已明白他的意思,心裡“咯登”一下,心道:“真會這麼兇?不會吧。”他乾笑了一下道:“只是沒想到那個薛庭軒居然會變得這麼厲害,畢將軍敗在他手上一次,這回三上將齊上,也吃了他一個大虧。”

在天爐關,程迪文也曾和薛庭軒單挑過,險些被薛庭軒刺死,他對此人的印像亦是極深。鄭司楚道:“人如精鐵,在烈火中才能百鍊成鋼。薛庭軒到了西原,幾乎無時不在戰爭之中,他能活到現在,自是會越來越厲害的。”

程迪文沒再說話。他是將門之子,和鄭司楚都有在軍中建功立業之心,但此路對於他們都已不通。不過程迪文現在在禮部司幹得不壞,當初的金戈鐵馬離他已越來越遠。他道:“對了,老伯現在如何了?”

鄭司楚嘆了口氣道:“還不是老樣子。”

“你不用去照顧老伯?”

“現在有我媽在照顧呢。”

鄭司楚之母段白薇以前一直住在五羊城,與鄭昭分居已久,但鄭昭染上重病後便從五羊城趕來照顧鄭昭了。程迪文心想這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問,便道:“我去看看老伯吧,順便也拜見一下伯母。”

鄭司楚領着他到鄭昭休養的房前。敲了敲門,聽得母親在裡面說了聲“進來”,他推門而入。程迪文來過兩次,也見過鄭司楚的母親,依子侄禮拜見,寒暄了兩句,便告辭走了。等程迪文一走,段白薇道:“司楚,你方纔與程迪文說什麼了?”

鄭司楚將程迪文所言之事約略說了,段白薇卻也不多說。但鄭司楚說時,卻見母親眼裡隱隱有種異樣的神情。

母親與五德營也有什麼關係麼?他想着。老師曾經是五德營的一員,難道母親也是?可是想來卻又失笑。他外公段海若在他出世前便已去世,卻也聽說過,外公是共和第一代名將,父親更是共和國的締造者,父母雙方都不可能是帝國一方的人。也許,母親曾經和五德營交戰過,聽到這個老對手的消息,總有點關心吧。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聽得輕輕的一聲呻吟。因爲平時都有母親親自照顧,工友除了送飯送藥都不來這裡,這呻吟聲是從哪裡來的?鄭司楚正在詫異,卻聽母親驚喜地叫道:“阿昭!阿昭!司楚,你爹醒了!”

聽得父親醒過來,鄭司楚不由又驚又喜,搶到牀前,卻見父親雖然雙眼緊閉,眼球卻在眼皮後轉動。他聽戚海塵說過,人睡覺時眼球一般不會動,若是動的話,不是醒着,就是正在做夢。父親昏迷至今,從未見他眼球動過,現在居然動了起來,不論是不是醒過來,總是好轉的跡像。他也輕聲叫道:“父親!”

鄭昭的眼睛仍在轉動,越轉越快,似乎正在努力睜開眼來,但眼睛閉得久了,一時間也睜不開。段白薇見他這樣子,心裡不由自主地代他使勁,忖道:“天可憐見。”段白薇和鄭昭很早就已反目,但她對丈夫的感情卻依然存在,尤其是見鄭昭對鄭司楚關懷備至,心中亦不無感動。聽得他染上怪病昏迷不醒,段白薇只覺以前對他的厭惡感突然間蕩然無存,心頭只剩柔情。

鄭昭的眼珠子動了半晌,仍然睜不開來。段白薇心中着急,小聲道:“司楚,你快去請大夫過來看看。”

平時專門護理鄭昭的,是國醫院副院長葉臺先生的弟子戚海塵。戚海塵年紀雖輕,醫道也着實高明,現在專門給鄭昭號脈開方子,平時也住在鄭昭家裡。鄭司楚答應一聲,正待出去,忽然聽得鄭昭張口道:“不要去!”

鄭昭開口說話了!雖然聲音極其虛弱,卻也極是急迫。段白薇和鄭司楚都是欣喜若狂。段白薇伸手撫着鄭昭的臉,柔聲道:“好的,不去不去。”她知道鄭昭大病初癒,不能讓他着急,反正讓大夫來看也不急在一時。

鄭昭又努力睜了兩下眼,只是眼睛一直合上,眼皮大概也粘連在一起了,只有左眼微微翕開一條縫。見鄭昭終於睜開了眼,段白薇更是欣喜,伸手幫着他拉開眼皮,小聲道:“阿昭,你終於醒了!”

眼睛一睜開,鄭昭便看見妻子坐在牀頭,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他自覺對不起妻子,與妻子分居後,從未見她如此關切自己,此時心中一寬,忖道:“小薇終是我的,哈哈。”待見鄭司楚也在一邊關切地看着自己,他努力想要擡起身,可身體太過虛弱,總擡不起來。段白薇攬住他的脖子讓他坐了起來,道:“阿昭,你剛好,別心急。”眼裡已有淚水滾落。

鄭昭定了定神,道:“小薇,你哭什麼?我沒事了。”他看鄭司楚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又道:“司楚,你也大了不少。”

他昏迷至今,已經大半年了。不過鄭司楚已是青年,半年時間也不會有什麼大變化,鄭司楚知道父親昏迷了那麼多,腦子仍是有點不清楚,但現在終於清醒,他眼裡亦有淚水涌出,哽咽道:“是,父親。我去讓大夫過來號脈吧。”

一聽鄭司楚要請大夫,鄭昭忽道:“不要去!”

這話說得很是急切,段白薇只道他仍是神智不清,正待說病還是要看的,鄭昭已喘息了兩下,小聲道:“我醒過來的消息誰也不能說。”

段白薇一怔,小聲道:“爲什麼?”

鄭昭又喘息了一陣,才低低道:“那是南武搞的鬼。”

南武即是大統制的名字。段白薇更覺詫異,心想丈夫是不是腦子徹底糊塗了。鄭昭一直跟隨大統制,大統制能有今天也幾乎可以說是就靠鄭昭之力,大統制爲什麼要害鄭昭?她心中詫異,鄭昭卻看了下鄭司楚,道:“司楚,你先出去。記住,誰也不要說,在外面也不露出口風說我已經醒了。”

鄭司楚滿腹狐疑,看了看母親,段白薇向他點了點頭,他這纔出去。掩上門,他在外面一塊大石上坐下,從懷裡摸出那支鐵笛,輕聲吹奏了幾下,心中卻一直在想着此事。雖然仍然不明所以,但他已隱隱覺得,父親和大統制之間,一定已經有了一個無法彌補的裂痕。

一個時代真的要結束了。他想着。

一個時代,也真的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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