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 221 章

一轉過身, 她已經恢復了方纔的如花笑顏。

“爺, 早知道就帶祚兒一塊來了, 他一定喜歡。”

她口中的祚兒說的是胤禎, 這幾年蓁蓁一直管胤禎叫祚兒,胤禎剛開始老大不高興總是抗拒,可爲了額娘總是忍着, 到如今他已經習慣了。

可是皇帝卻始終習慣不了,別人或許都忘記了, 甚至連蓁蓁也太過悲傷而忘卻了,他卻永遠記得他摯愛的孩子是如何在他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的。

蓁蓁每次說出他的名字就像是在皇帝的心口上狠狠地刺上一刀。

皇帝強忍着心中的痛, 摟着她的腰說:“叫他來做什麼,他這個皮猴沒一刻閒得住的。他要看見這花火得把小船跳翻了。”

蓁蓁銜着笑轉頭窩在皇帝懷裡,“我總想要個安靜的小女兒,可惜寶兒也不是安靜孩子, 都怪您, 都把她寵壞了!太后說她生氣的時候眼神、表情動作都和您一模一樣, 胤祺有回被嚇得都哭了, 連胤褆都說五妹妹生氣太可怕。哪有女兒這樣的, 要是往後嫁不出了怎麼辦?”

是啊, 寶兒兩三歲的時候正是最鬧的的時候,蓁蓁總是記得、總是抱怨皇帝太寵寶兒,慣得她無法無天。

到了盈盈出生的時候, 月子裡的蓁蓁點着盈盈的臉日日說“你可要安靜一些, 乖巧一些, 千萬別學你姐姐”,也不知是不是她日日唸叨起了效果,後來果然如她所願,盈盈是所有孩子裡最安靜乖巧的那個。

盈盈……

皇帝忍着心裡的痛圈着蓁蓁說:“那好,咱們再生一個,這回朕不寵了,朕天天教她讀《四書》、《五經》,教她念《女則》,讓她從小就學做個乖孩子。”

蓁蓁一聽撅着嘴說:“纔不要,臣妾的小公主學那些勞什子做什麼,臣妾只要她每天高高興興得就好,再和臣妾一起下棋畫畫。”

“好好,都依你,你說學什麼就學什麼。”

皇帝哄了她幾句蓁蓁這才笑了。

瞧着眼前人無憂無慮的神態,皇帝有時候真怕劉長卿把蓁蓁的病治好了,這樣糊塗的人,才能免得日日傷心的痛。

映着身後的金花銀樹,蓁蓁綻出一如往昔的嬌笑,踮腳吻在皇帝的臉頰旁,“臣妾自己說了又不能真的算數。”

皇帝的鬍鬚紮在她臉上,她氣呼呼地拉了下抱怨:“您留什麼鬍子呀,真討厭。”

皇帝一直騙她是自己北巡時候偷偷留的,他笑着說:“這樣出去比較威嚴嘛。”

船一直開到虎丘,船艙裡的笑語也沒有停,李煦已經抄了近路趕在船到岸前候在碼頭。

他護送皇帝和德妃回織造府行宮,皇帝還要去給太后再請安,李煦則帶着劉長卿給德妃請平安脈。

如今蓁蓁身邊只有秋華和張玉柱伺候,請平安脈時也一樣,李煦跪在屋外,劉長卿剛剛搭上脈,他低沉開口說:“德主子,奴才李煦有一事相告。”

“李煦,你……”

劉長卿心中不禁對李煦的舉動感到奇怪,這德妃都病了人糊里糊塗瘋瘋癲癲的他能對她說什麼?何況他纔剛請上平安脈,李煦千里迢迢把他從家裡的小日子裡提溜出來不就是爲了給德妃看病麼,這總得讓他把差事給辦了啊,皇上一會兒還等他回話呢。

李煦笑了笑,開門見山地說:“德主子,奴才在金山抓了一夥前明餘孽,他們明日有些話想告訴皇上,可奴才想先讓德主子聽到。”

“李煦,後宮不得干政!主子面前你瞎說什麼呢!”秋華叱道。

李煦挺直了腰板,一挑眉說:“德主子,您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康熙三十六年京城有江南前明餘孽夥同漠北蒙古動亂,他們所有人事後都被滅口了,奴才在江南搜山倒海多年如今終於尋着了一點蛛絲馬跡,當年京城的那起叛亂到底是怎麼回事,您不想知道究竟嗎?”

內室裡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一個鎮定沉穩,全然沒有一絲瘋癲跡象的聲音。

蓁蓁的眼神驟然之間恢復了清明,她諷刺地笑了笑問:“李大人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煦瞭然一笑,淡然說:“劉長卿入內,誰都沒有告訴您他是太醫,可您下意識地捲起了袖管,然後才問他是誰。”

蓁蓁輕笑了下,“你啊,還是心細如髮。”蓁蓁朝劉長卿揮了揮手,她既然被識破了是裝瘋,那也不用劉長卿在這號什麼勞什子的平安脈了。

劉長卿更是個識趣兒的人,立刻是腳底抹油溜到屋外去編故事一會兒好忽悠皇帝。

蓁蓁往身後一靠,問:“說說,你找着什麼了?”

李煦道:“這回打着朱三太子旗號的人意圖在江南煽動前朝遺民,奴才將他們抓了起來拷問後發現了一樁趣事,這些前明餘孽互有勾結,奴才於是問他們可知道三十六年京中朱三□□與蒙古人作亂一事,他們竟然茫然不知有過此事。”

“餘孽這麼多,互相不知也有可能。”

“德主子,有些事不需要定論,而是要皇上坐立不安。”李煦胸有成竹地說,“就像您如今做的,您無法和皇上說實話,那就要皇上看着您的樣子日夜痛苦,日夜不安,讓公主的死每日都折磨着皇上,您一日不康復,這件事在皇帝心裡就永遠都過不去,這無異於在他的傷口上日日撒鹽,讓那傷口永遠都不能癒合。”

蓁蓁低頭笑了笑,李煦真是太聰明,太瞭解她。

是啊,盈盈埋了,盈盈死了。若她好好的醒着,除了在皇帝面前指責太子一通,弄不好還和皇帝落個互相埋怨,除此以外還有什麼用?她去皇帝面前說盡太子的壞話嗎?那到最後怕只能落得和皇帝離心離德的下場。

可她若爲女兒傷心糊塗便不一樣了,皇帝見到她就想起太子的錯,就恨他的無能。你看,這幾年皇帝果然越來越無法容忍太子的錯誤,讓明珠他們可以步步緊逼,一點點卸掉太子的左膀右臂。

“李煦,記住我的話,若要做就要做的乾淨、徹底、漂亮。”

李煦磕了個頭,道:“請德主子放心。”

……

離開蘇州,御駕便再抵杭州。

都說西子湖畔是人間天堂,可是坐在涌金門織造行宮裡的皇帝卻覺得自己如同在人間煉獄。

李煦和曹寅來報說有一夥人要炮轟龍舟時他還算平和,畢竟前明餘孽奉着朱三太子的旗號做過的幺蛾子太多了。可接下來他們的回報卻讓他不敢相信。

“皇上,這金和尚在前明餘孽中地位頗高,皇上讓奴才等查三十六年舊案,奴才等這回再度刑訊,但他始終說沒有此事。”

“再去審,不,朕要親自問。”

就在剛纔,皇帝親自審過後才知道這羣餘孽躲藏於寺廟,但江南這邊都信奉大乘佛教,和蒙古黃教完全無法相合。他們也曾經派出過一二往蒙古尋援,但到了山西地界就被五臺山住持喇嘛擒獲,後來再也不敢往北派人。

那三十六年口供都是哪裡來的?

三十六年京城的人都是哪來的?

他火速叫人去京城悄悄取三十六年的摺子,等人走後他一個人坐在屋裡心驚不已、冷汗淋漓。

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有人環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吹了一下,“萬歲爺,想什麼呢?”

皇帝這才反應過來,他剛想笑一下,蓁蓁卻拿了帕子給他擦汗,“怎麼了?是碳火太旺嗎?怎麼出這麼多汗?”

“沒事,沒事。”他拉下蓁蓁的手抱她坐在膝上說,“五臺山的住持派了人來要在靈隱和藏地來的喇嘛還有靈隱的漢教和尚來一場經辯,五臺山和藏地的喇嘛們已經到了,朕明日會去聽一聽,你也去吧,等殿前論完讓五臺山的喇嘛也給你講講?聽說五臺山派來的人雖然年輕但修爲頗高是住持喇嘛的愛徒。”

蓁蓁也信佛,她自然是答應的。

……

翌日,皇帝坐在靈隱大雄寶殿後聽一羣和尚雄辯,說是靈隱與五臺論經,但其實只是借了靈隱的地方,真正的目的是讓向着皇帝的五臺山喇嘛與藏地桑結嘉措派來的人辯一辯。

這也是皇帝的意思。藏地喇嘛素來視五臺山爲旁系,蔑視了五臺山的同時其實也代表藏地蔑視了大皇帝的威嚴。皇帝特意讓他們都來靈隱,一辯一來是爲了彰顯自己的威嚴,二來也是要從這羣喇嘛身上探一探藏地對朝廷的態度。

可惜五臺山住持上了年紀吃不消長途跋涉,這纔派了座下的幾名弟子前來。

皇帝坐在後堂看不真切,五名五臺山的喇嘛盤腿坐在左邊,藏地的三名坐在右邊。左邊五人似乎以一年歲不大的喇嘛爲首,此人穿着也不繁複,穿着最簡單的黃教喇嘛紅袍,其他的皇帝也看不清楚了。

皇帝喝了口茶,剛舉起茶盞看見一隻體型碩大的黃貓漫不經心地從他腳邊走過,皇帝被着大黃糰子唬了一跳,這大黃貓倒是全然不怕他這個天下至,甚是隨意地尊昂起頭“喵”了一聲。皇帝看這貓似乎有些歲數了,尾巴粗得根棍子似的,不過步態輕盈全無老態龍鍾之相。

都說佛寺裡的貓有靈性,眼前這隻就是一個,它走到皇帝跟前竟然就不動了,一對琥珀色的大眼睛同皇帝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皇帝一愣,大黃貓瞄了桌上的點心一眼,神奇地甩了甩尾巴。皇帝無奈拿了几案上的點心掰了一口給這隻老貓,老貓順從地吃了兩口舔了舔他的手後安靜地坐在他腳邊似乎也等着聽。

只聽靈隱住持敲了幾聲木魚,兩邊便開始講論佛法。

桑結嘉措的人侃侃而談,從格魯派創派開始,以經、律、論三藏講如何修法,最後的話更是意有所指:“靈鷲峰菩薩頂大和尚乃順治十三年所敕建,而我法師轉世傳承百年,自有淵源。”

皇帝緊皺了眉頭,菩薩頂是先帝下旨第一所在五臺改信黃教的寺廟,五臺山住持並沒有轉世一說,與藏地大爲不同。

坐在左邊的後面四位喇嘛竊竊私語,又都看着爲首的那位等他開口。半晌後,一清脆的年輕聲音用流利的藏語開始不徐不緩地說:“順治九年,爾國師大喇嘛至京,蒙世祖皇帝冊封,受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之稱號,我住持則受冊在順治十三年,何來百年?”

他接着說:“我派宗旨,三藏未可偏廢,三學必須全修。如大師言佛法自經、律、論三藏來,但證法自戒、定、慧三學中悟,我派上下得先師點悟,無廢學之人,無自恃之心,以戰戰兢兢之態、勤勤懇懇之心,日夜修學,何仗名分?所謂大喇嘛,即是博學寬廣之人,以懷教民之心,唸佛乃求解脫,而非以勢壓人。”

桑結嘉措的人不安地挪動了片刻,只聽年輕喇嘛接着說了黃教戒律之言,右邊諸人更爲不安。說完戒律後,他又輕輕用藏文念道:“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敢問這是嚴守戒律之人該說的話嗎?”

“胡言!這絕非我門之人所說!”右邊的人暴怒否認。

年輕喇嘛笑了笑,溫和的聲音下帶着些微嘲諷:“知道是胡言小的才能安心,我寺之人聽聞此詩真真日夜不安,我住持相信國師大喇嘛定會嚴懲此等胡言之徒,清我門規。”

皇帝在後堂也輕笑起來,這年輕喇嘛實在是厲害,佛法精道且熟悉舊事,藏文還說的純熟,句句都殺在要害。

皇帝近來也聽到了些傳聞,說如今藏地那位年輕的國師大喇嘛留戀風花雪月,不守清規戒律,成日留戀拉薩的風月之地,這矯情的詩傳說就是他寫的。而格魯派最忌不守清規,國師大喇嘛親手寫這種詩,真是敗壞風氣。

好一個小和尚啊,五臺山的住持年老倒是一點不糊塗,給他派了個神人來戰,半點不落下風。

兩邊你來我往就佛理辯滿一個時辰後才散去,靈隱的住持剛敲完木魚,一直坐聽的老貓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搖着尾巴轉身離開。

瞧着那坨大黃糰子的背影皇帝心道:真是有靈性的貓。

因皇帝先前吩咐過帶經辯完了讓五臺山的喇嘛去給蓁蓁講經,靈隱的僧人領着五臺山喇嘛先行離去。

這兩波人馬都是皇帝喊來的,皇帝自然地還得留下來裝模作樣地再“寬慰”下藏地喇嘛被五臺山喇嘛“傷”到了的心。

……

靈隱寺的小和尚把五臺山的喇嘛們領到一處安靜的院落前,職守的太監打量了這羣打扮怪異的和尚們問:“你們這都是幹什麼的?”

爲首的喇嘛道:“貧僧是受大皇帝指派來爲娘娘講經的。”

小太監記得皇帝離去之前確實如此吩咐過就放了他們進去。這羣喇嘛各個生得是人高馬大,而院門窄小,他們進院子的時候把小太監都擠到邊上去了。兩撥人擦身而過的時候,小太監愣了愣,接着使勁揉了揉眼睛。

他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否則爲什麼他好像看見十四爺也在這羣喇嘛裡?

蓁蓁的病需要靜養,這也是爲什麼皇帝駕臨杭州特意住在這靈隱寺中的緣故。一進院子衆人就感受到了同方才大殿上脣槍舌戰全然不同的寧靜,除了剛纔門口的那個小太監之外也再未瞧見其他宮人走動。

人羣裡那位年輕喇嘛對其同伴說:“此處院子甚是幽靜,幾位方纔經辯也累了,不妨在此稍歇,爲貴人講經之事我一人便能做了。”

年輕喇嘛比另外幾位喇嘛歲數要小,但他是住持喇嘛晚年才收的弟子,在五臺山輩分卻高。其他四位虛長他三十多歲,但地位卻不如他。

再加上四人都年近花甲,此番千里迢迢從五臺山趕到這杭州,草草休息了一夜就參加了經辯,如今也都是疲憊不堪。

領頭的喇嘛說:“如此便勞煩羅布桑多爾吉師傅了。”

年輕喇嘛點點頭,轉身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屋前,他伸出手似乎不敢推開門,這時剛剛坐在皇帝腳邊的老貓不知從哪兒又竄了出來,對着他喵了一聲。

年輕喇嘛彎下腰輕輕問:“你還記得她嗎?”

“喵!”老貓叫了一下接着拿爪子撓門。

屋裡的人似乎聽見貓叫有了動靜,有一人高聲問:“是誰在外面?”

年輕喇嘛這才強自鎮定說:“小僧奉皇命請見貴人。”

“師傅請進。”

他踏進屋內,所有人都被隔在屏風後,他沒法看見原貌,可光是聲音就是那麼熟悉。

屋內有一蒲團,他走到那裡盤腿坐好,老貓則繞進了屏風裡。

屏風後的人看見這隻貓發問:“這是師傅的貓嗎?”

年輕喇嘛點點頭,他輕聲說:“這貓是小僧在五臺山菩薩頂遇見的,跟了小僧十五年了。”

屏風後另一個聲音“啊”了一下,隨後這個聲音急促地問:“小師傅今年……今年幾歲了?”

“虛齡二十。”

“二十……二十……”她顫抖着問,“小師傅一向可好?”

“還好,只是年少時做過一場夢,等夢醒的時候異常思念故人。”他說到此處已經雙眼含淚,“不知思念之人的夢何時醒來。”

蓁蓁已經站起來,她從屏風後走出,一直走到年輕喇嘛的面前,她不可置信地蹲在他身前,捧着他的臉。

“你醒了?”

年輕喇嘛,不,是胤祚,他含淚說:“您好了嗎?醒了嗎?您看過我寫給您的醫書嗎?劉太醫給您了嗎?”

蓁蓁不住地點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掉落,她緊緊把孩子抱在懷裡,她想他,如今她知道,他也在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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