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涼亭太太交底
春日的午後,人帶着微微的慵懶,陽光也如將睡未睡的美人,灑在地上的熱度都是沒有激情的溫熱。
蘇府的角門外停着兩輛馬車,前面那輛車是上好的雲錦包着車廂,卐字提花紋,上面還有隱約的蘇繡,繪製的是西湖春曉;後面那車則是清油綢布,藍底抽紗紋,嵌金絲銀線,被眼光一照,有點點光彩灼人眼目。
馬車旁站着三個年輕公子,正對着半開的角門心急的張望這兒,身邊的幾個長隨也在牽着馬等候。
“吱呀”的一聲響,角門大開,走出了一羣丫鬟婆子,擁簇着幾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蘇三太太,她穿着一件淺紫的春衫,配着透明湖州紗半臂,繡着銀色的合歡花,裙袂在春風的吹拂下紛飛起舞。她身邊有個苗頭纖細的人兒,穿着嫩粉的上衣,粉紅粉白漸變的月華裙,腰上用淺紅色絛子繫着一枚羊脂玉的玉玦,整個人顯得清靈柔美,只可惜她頭上帶着帷帽,帽子上垂下的薄紗讓人看不到她的面目。
樑伯韜熱切的眼神閃過失望,他還是沒有能夠看清楚蘇潤璃!
但是那扶住蘇三太太的手,膚色潔白,手指修長而柔軟,已經讓樑伯韜有移不開眼的感覺,突然他很羨慕蘇三太太了。
走在蘇三太太身後的是蘇潤珉和蘇潤珏,兩個人見到樑伯韜站在角門那裡,激動得臉都紅了,恨不得能把帷帽取下來對着世子爺大拋媚眼,可畢竟還是有點顧忌,只能由着自己的丫鬟扶着登上馬車。
樑伯韜和蘇潤璋蘇潤璘一道翻身上馬,伴着馬車往李府而去。
一路上很平靜,雲錦馬車兩側的簾子紋絲不動。
“江南春天的風太柔和。”樑伯韜喃喃自語。
“這能和京都比嗎?京都那風可厲害着。”蘇潤璋很享受這微風:“我喜歡這風,微微的,吹着很舒服。”
“我不喜歡。”樑伯韜惡狠狠的看了他一眼。
蘇潤璋偏頭看了看樑伯韜:“虞城,以前你好像不太注意這些風花雪月的,現在怎麼又有了這份閒心了?”
“你管得着嗎?”
“好好好,我不管……”
一路爭執,看得蘇潤璘非常羨慕,他和父親外放杭州,身邊沒有兄弟陪伴,真羨慕四堂兄有世子爺這麼好的兄弟。
“少爺,李府到了。”
馬上的三個人都擡起頭來,前方的園子黑色的匾牌上有兩個鎏金大字:李府。
果然,李府到了。
李府下人引着一行人踏入李府的大門。
蘇三太太轉頭看着李府前來引路的僕人,笑吟吟的說:“麻煩三哥把三位少爺帶去前廳去見李同知大人。”
“是,蘇太太。”
樑伯韜腳下一滯,難道不是他想象中的一起賞花?
這時蘇府大姑娘和三姑娘已經把帷帽取了下來交給自己的丫鬟,然後兩個人都拿了一雙眼睛往樑伯韜這邊瞟了過來。
“走罷,虞城。”蘇潤璋也感覺到了自己兩個堂妹那灼熱的目光,用手肘碰了碰樑伯韜。
無奈,只能跟着走了。
走了兩步,猛然回頭一看,蘇潤璃已經把帷帽取了下來,但是卻看不到臉,就看見一頭烏黑的頭髮,後面垂着兩根粉色的絲絛。
“世子爺在回頭看我!”蘇潤珉和蘇潤珏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的喊了出來。
蘇三太太很不悅的盯了她們一眼:“這幾天的規矩怎麼學的?”
“母親,女兒知錯了。”蘇潤珏趕緊低眉順眼,嬌柔的道歉。
蘇潤珉對着她翻了下白眼,也訕訕的說:“母親,女兒不該高聲說話。”
“潤璃妹妹!”這時前方的小徑,穿花拂柳般走來一個少女,高挑的身材纖濃合度,只是一張臉蛋略有點圓潤。
“清芬!”潤璃也驚喜的迎了上去,李清芬是她爲數不多的閨中密友,兩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了,怪想念的。
“清芬,給我來看看變漂亮沒有?”蘇三太太擡起眼,笑眯眯的打量着迎面而來的李清芬。
春光映襯下的少女,脣紅齒白,眼如一灣春水,也算得上是個美麗少女了。只是她的出身還不夠格做自己的媳婦,做侄兒媳婦倒是不錯的!
蘇三太太握住了李清芬的一雙手,嘖嘖稱讚:“李同知太太真是個用心的人,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子養出這麼精巧的人兒來了!不行,我得趕緊去問問她,有什麼秘方可不能藏着掖着,我還有三個閨女要調養呢!”
李清芬低下頭去,臉上有了點點紅潤:“蘇太太,瞧您給誇的,清芬和您蘇家三個姑娘可不是一個品階兒的,您就饒過我吧,別再來臊我了!”
掙脫了蘇三太太的手,她親熱的挽上了蘇潤璃的胳膊:“潤璃,我帶你去看紫藤蘿。”
“噯呀呀,嫌棄我們這些老婆子了。”蘇三太太看了看跟着走過來的李同知太太,笑得眉眼彎彎:“李太太,多久不得見面了!”
“是呀,我一直想念得緊呢!”李同知太太臉上有阿諛的笑容,眉毛眼睛擠到一起,極具喜劇效果:“都想不出什麼由頭來請蘇太太過府一敘呢,趕巧兒前天我們家後花園的紫藤蘿就結花苞了,花匠說隔兩日就能開,心下想着蘇三姑娘可是最愛看紫藤蘿的,得讓她頭一份兒見着今年的紫藤蘿不是?所以方纔斗膽下了帖子請蘇太太帶着兒女過府賞花了。”
蘇三太太想着李同知太太的計劃,心裡一陣嫌惡,臉上卻是絲毫不露:“李太太實在是有心了!還記得我們家璃兒愛看紫藤蘿呢!我們這就跟着李太太去賞花兒罷!”擡眼看了看挽着潤璃胳膊走到前面去了的李清芬,心底裡卻有些好奇,不知道今天李太太準備安排什麼招數讓她使出來?
李同知太太孃家是在北地,所以李清芬得了她個子高的優點,長身玉立,現在她正挽着比她小一歲的蘇潤璃走在前面,潤璃只及到她的耳垂,有一種小鳥依人的感覺。蘇三太太看了看身邊如一隻碩大的高腳鷺鷥的李同知太太,有說不出的鬱悶:沒事幹嘛長那麼高!
李同知太太似乎沒有感受到蘇三太太的不悅,只是拼命在說些家裡瑣事給她聽,說到好笑之處,笑得花枝亂顫,拿了帕子掩住嘴角,眼睛脈脈的望蘇三太太這邊飛了個眼風,一種故作嬌柔的模樣。蘇三太太看得嘴角牽動,心裡直搖頭:這李同知太太怎麼越活越不知道行爲處事了?這麼壯實的身子裝柔弱,看上去要多不協調就有多不協調,莫非還想拿這個姿態去和李同知的美妾爭寵不成?
李同知的大姨娘是杭州一個富商庶出的女兒,傳承了她出身青樓的母親的風流之姿,又有一種天然的嫵媚,更可氣的是她的孃家又富庶,李同知升官的打點大部分是來自她家的銀子。李同知太太雖說父親在京任鴻臚寺卿,正四品的官,可卻是個清水衙門,沒有什麼進賬,自己一家都日子吃緊,哪還有積餘給女婿去打點?所以在李同知眼裡,有官身的岳父還不如妾室白身的爹來得親近,府裡的下人們自是會看眼色的,眼見着正房太太不得老爺喜歡,一個個轉着去巴結大姨娘。李同知一個月就初一十五是在李太太那兒歇着,另外幾個小妾房裡去的次數也很少,其餘的時候基本上是在大姨娘房裡過夜,那大姨娘年前又生了個兒子,風傳李同知看得比自己眼珠子還要重。現在看這個樣子,李同知太太可能是急病亂投醫,以前還在抱怨那個美妾只會亂飛眼風,用狐媚手段勾引李同知,現兒她自己也用上這一招了,而且還不分對象的拿來練習!
蘇三太太既覺好笑,又感同情:“李太太,不是我說你,那種女人,生了兩個女兒也就罷了,不拘補貼兩副嫁妝就打發出去了,可你怎麼還能讓她繼續生?現在又生了個兒子,難道你就不擔心到時候會和你家清衡搶家產?”
“我有什麼辦法?”聽到蘇三太太的詢問,李太太就如撈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剛剛那些做作的面具都通通不見了,眼淚堪堪就要掉了下來:“我孃家都還在北邊,鞭長莫及,這賤人就是杭州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說老爺這些年一直寵着她,都不怎麼愛來我房裡了……”
“你是當家主母,她是妾!”蘇三太太眯了眯眼睛:“不是我說你,一個做主母的怎麼能被一個妾欺負到頭上來!你也是糊塗,李同知四房妾,有兩房房都生了兒子,而且還佔了長子的名頭,我倒看你到時候怎麼處理這一團亂麻!”
李太太心底的恐懼被蘇三太太成功的勾起,眼淚珠子亂濺:“我又能怎麼辦?只想着盡心盡力爲兩個孩子打算好,我這一輩子可也就算放心了!”
蘇三太太看了看四周的丫鬟婆子,笑了下:“李太太,我們過去亭子那邊坐坐,走了一會,腳也累了,叫下人們去亭子外邊守着,我們弄些香茶來聊聊天。”
李同知太太心領神會,知道蘇三太太有要緊話要說,點了點頭:“金媽媽你領着丫鬟們去亭子前面守着,金枝去泡壺最好的雨前明茶送過來。”
甫在涼亭坐下,蘇三太太就含笑看着李同知太太道:“今兒不是來賞紫藤蘿的罷?你準備給清衡還是清芬賞人呢?”
李同知太太的臉立刻就轉白了:“蘇太太,我……”
這個我字說了以後就沒有下文,嘴脣囁嚅着,臉皮漲得通紅。
“我知道你的心思,誰又不爲兒女打算呢?”蘇三太太同情的看着她:“你給我仔細說說看你的想法,如若和我的璘兒璃兒沒關係,那我倒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聽到這句話,李同知太太的心總算是放回肚子裡,眼淚卻沒有因爲心裡的放鬆而止住,反而如滂
沱起來:“蘇太太,你是命好的,蘇老爺一直敬你愛你,也沒有庶出的兒子,就兩個庶出的女兒,而且個個被你拿捏得穩穩當當的。我的命苦哇,現在都被那個狐媚子踩到頭上了!我是沒有辦法了,因聽着老爺說武靖侯世子爺住在蘇府,就想着如果他能看上清芬,把她帶到京城去,不用跟着我這個做孃的在杭州糟罪,那也了了我一樁心事。”
“你可真糊塗!”蘇三太太聽到她的主意和自己的推測竟然是一模一樣,不由得沉下了臉:“武靖侯世子是何等身份,清芬可沒有那個福氣去做世子夫人!清芬可是你的孩子,一個好好嬌養着的嫡女,你就捨得讓她去做側室?更何況李同知才五品,指不定連貴妾的身份都沒得,你就狠得下心讓她在侯府那種地方自生自滅?”
李同知太太張大了嘴一副傻了的樣子:“我想着清芬外祖也在京城,總算也得照拂一二……”
“她只是個妾,怎麼去照拂?你孃家用什麼身份去照拂?”蘇三太太恨鐵不成鋼:“我倒是覺得你不如轉過頭看看別的人。”
“別的人?”李同知太太已經收了眼淚,一臉鄭重的看着蘇三太太:“難道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陪着世子來杭州的還有我的侄兒蘇潤璋,年方十六,一表人才,而且尚未議婚。”蘇三太太眼睛裡有着驕傲的光彩:“清芬嫁了他也不算辱沒了。”
聽到這話,李同知太太如死魚般枯涸的眼睛裡突然有了光彩,整個人像活了過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