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青一把端起酒碗,咕咚咕咚仰着脖子一口喝乾,一抹嘴上的酒水,低聲道:“到此爲止了是麼?這是我的最後一頓酒飯了是麼?”
林覺輕輕點頭,嘆了口氣道:“大寨主,何必要問,問了之後,你還有好胃口麼?我若是你,根本就不問,吃肉喝酒再說。”
海東青大笑道:“你也忒小瞧了咱。我可不會沒胃口。既如此,這頓飯我可就不讓你了,這一鍋肉,這一罈子酒都是我的,你可是沒份的。”
林覺點頭道:“是啊,除此之外,我這裡還額外有一杯酒。也是你的,我不會跟你搶的。”
林覺從懷中摸出一隻白色的瓷瓶,瓶口上塞着紅木塞。輕輕的放在了桌上。
海東青眼神有些慌張,盯着那白瓷瓶露出膽怯的模樣,他很想問那是什麼酒,但他又不想問,因爲答案一定會讓他倒了胃口。
海東青忽然伸手從鍋裡抓起一塊熱騰騰的狗肉,大口大口的撕扯着。不時抱起酒罈子咕咚幾口,吃的湯水酒水淋漓,吃的嘴巴鬍子周圍一片狼藉,邊吃還邊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聲。
林覺面無表情的看着海東青瘋狂的吃喝着,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突然,海東青放下酒罈,伸袖子將嘴上抹乾淨,瞪着眼珠子看着林覺道:“林覺,你得承認我海東青這一輩子活的值。活的夠本。是不是?”
林覺想了想點頭道:“大寨主一生叱吒風雲,絕非平凡的一生,單以你個人的一生而言,活的絕對夠本,活的也精彩絕倫。很多人一輩子庸庸碌碌,哪有大寨主的一生這般多姿多彩。”
“哈哈哈,好。有你這句話,足見你不是矯情虛僞之人。那麼,我算的上是大英雄麼?”海東青大笑道。
林覺想了想,這一次卻搖了搖頭。
“怎麼?我不算英雄?我海東青幹了這麼多的大事,居然不算英雄?”海東青怒道。
林覺沉聲道:“何爲英雄?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但只是如此還不足稱英雄。英雄者多爲世人所敬仰,因爲他們不但膽色才智異於常人,而且大多懷報國濟民之志。時有危難,必有英雄出,而救百姓於水火之中。這樣的人,當稱之爲英雄。大寨主這一輩子雖然跌宕精彩,但是大寨主所爲者皆爲一己之私行禍國殃民之事。你稱英雄,則辱沒了英雄之名。若要我用一個詞形容你,只能稱你爲一代巨匪,那是我能給你最好的評價了。”
海東青聞言大怒,厲聲喝道:“憑什麼?憑什麼我不能稱爲英雄?竊鉤者誅,竊國者候,我也是幹大事的人,絕非雞鳴狗盜之輩。我是要跟郭衝爭奪天下之人,雖然我敗了,但卻連‘英雄’二字也稱不上麼?你這是當面羞辱我。”
林覺冷笑道:“大寨主,莫要自欺欺人了。你何等能和當今皇上是對手?你甚至連我都不是對手,何必往自己臉上貼金。你盤踞東南海島近二十年,可有寸進之功?二十年時間你們甚至沒有在內陸佔據一片地盤,這也叫爭雄天下?朝廷大軍一到便樹倒猢猻散了,當真是沒出息的很。更何況你還跑去勾結外敵,蠱惑百姓,以邪教聚衆作亂。這更是極爲卑劣的行徑。勾結外敵禍亂大周,這是讓人最爲不齒之行。倘若你當真拉起一隻兵馬跟朝廷對着幹,倒也讓人佩服。可惜你走的是一條讓世人唾棄的捷徑。好好想想吧,你能配的上英雄這兩個字?我對你還算客氣的,不客氣的說的話,便是‘惡賊’二字來形容你了。”
海東青怒目瞪着林覺,像只要撲上來的野獸一般,鼻息咻咻,惡相畢現。林覺怡然不懼,冷目回敬着他。半晌後,海東青收回目光,長聲嘆息。
“罷了,沒什麼好說的。成者王侯敗者賊,我敗了,你稱我爲匪,稱我爲賊,我都無話可說。倘若是我勝了,你又當怎麼說?倘若是我海東青打到了汴梁,拿了郭衝,當了皇帝,你怕也要在我面前匍匐稱臣。你們這些人,老子看透了。滿口仁義道德,其實都是狗屁。”
林覺呵呵笑道:“大寨主,不是我打擊你,正因爲你行爲不義,所以你絕對不會成功的。莫說大周現在的情形還沒到風雨飄搖之時,就算大周搖搖欲墜,能得天下的也不會是你。從未有不義者得天下,從未有勾結外敵者得王道,即便成功也只是曇花一現。”
海東青沉聲道:“我不跟你辯,你讀過書,滿肚子門道,嘴皮子也利索,我也許辯不過你。但我知道的道理你未必知曉。我見識過這個世界是怎樣的世界。你們這些人誇誇其談,卻又有幾個真心明白底層之人的痛苦?對你們而言,這個世界花團錦簇鶯歌燕舞,對我們而言,這是世界冷酷無情,弱肉強食。我們一天不拼命,便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所以,我們必須用全部的本事去拼,哪怕是有一點點的機會,我們也要去拼。我們可不管什麼大義,什麼大節。我們要掙扎求活,所以任何能夠達到目的的手段我們都會去做。你可曾父母被當官的活活逼死過?你可曾在冰冷的寒夜裡趴在滿是泥污的水坑裡裝一塊石頭,躲避官府的追殺?你可曾被身邊人出賣,前一刻他們跟你稱兄道弟,後一刻他們便朝你背後捅一刀?哼!你什麼都沒經歷過,老子豈能期望你理解我的所爲?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老子不信天有仁慈,只信自己。”
海東青說到激憤之處,捧起酒罈子咕咚咚喝了幾大口,張口噴出一股酒氣來,斜眼看着林覺。
“然則,這便是你可以將他人的命運當豬狗,將和你一樣生活悲慘之人推入火坑的理由麼?”林覺聽完海東青的話冷冷說道:“你既知蒼生之苦,小民之痛,便不該雪上加霜,傷口撒鹽。你告訴我你爲他們做了什麼?你爲海匪之時,騷擾沿岸村鎮,燒殺搶掠,攔截來往船隻,殺漁民,訛商賈。你是減輕了百姓的痛苦還是增加了百姓的痛苦?現如今你又弄出個青教來,矇蔽百姓,蠱惑百姓一個個的去送死。京東西路京北五縣這次死了五六萬人之多,大多數都是無辜百姓,你又作何解釋?你們無恥到讓他們獻出家資,獻出妻女供你們淫樂。你的所爲還不是爲了你一己之私,在百姓頭上更增痛苦?說到底,你還不是爲了你自己?又何必拿蒼生之苦來說事?”
海東青大聲叫道:“那又如何?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爲自己求活,難道有錯麼?他們也可以這樣啊,他們也可以對我如此啊。只是他們愚蠢,他們膽小怕事,他們活該被我欺壓被奴役。活該爲我去送死。”
林覺冷笑道:“這纔是你的內心,所以不必冠冕堂皇的說些理由了。不要拿你的悲慘來當作你這一輩子做過的害人之事的藉口。你只是要爲了自己這麼幹而已,哪管他人死活。這便是我說的你沒有爲百姓立命的道義。你海島上立着的替天行道的大旗只是一句口號而已,青教提出的所謂救贖萬民的口號也只是一句口號而已,你根本就沒打算爲困苦百姓做些什麼。所以你便落得了今日的下場,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麼?你不配談什麼人家疾苦,因爲你便是百姓受苦的原因之一。”
海東青惡狠狠的瞪着林覺,突然低下頭去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伸手抓起鍋裡的狗肉大嚼起來。他不想跟林覺說下去了,因爲他發現自己心裡的想法在林覺面前無可遁形。辯又辯不過,還被揭開陰暗骯髒的內心,不值得這麼幹。
林覺也不多言,抱着胳膊靜靜的看着海東青狼吞虎嚥。海東青的食量着實不少,一條黑狗後腿足有七八斤的肉,被他一塊塊吃個乾乾淨淨,地上丟了一塊塊的骨頭。一罈女兒紅也足有三斤多,被他也喝了個乾乾淨淨。
終於,肉沒了,酒沒了,海東青的肚子也撐的溜圓了,他連打幾個飽嗝,胡亂擦了擦嘴巴,停了下來。
“吃飽了麼?”林覺問道。
“飽了。”海東青滿臉酒氣,身子搖搖晃晃。
“很好。大寨主,你我之間有過約定。朝廷派人來向我要人,皇上要將你凌遲處死,但被我給擋了下來。我答應過你的事,自然會兌現承諾。這段時間你也幫了我不少忙,也贖了你不少的罪過,我想你自己也有所醒悟了吧。希望你來世做個好人吧。咱們就此別過了。那瓷瓶之中是劇毒之藥斷魂水,喝下之後,無痛無苦,十幾息便可往生。你喝了它吧。”林覺淡淡道。
海東青盯住那瓶白色的瓷瓶,眼神中滿是恐懼之色。他本以爲自己是不怕死的,但是當死到臨頭之時,他卻發現原來他是如此的害怕。
在林覺目光的逼迫之下,海東青伸出顫抖的手探向那毒藥瓷瓶。指間碰到瓷瓶的那一刻像是被火燎了一般,迅速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