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敦孺知道,今日的辯論己方將穩操勝券。楊俊這個大老粗絕非自己對手。今日要迫的楊俊鬆口,便要令他在羣臣面前顯得笨拙無知,所以完全不用跟他太客氣。唯一可慮的是這個人倘若耍無賴,倒也不太容易辦。倘若死活不鬆口,也不講什麼道理,那倒是棘手的很。
“一派胡言,我倒要你來教兵法。那你來當樞密使好了,我告老還鄉便是。你們這些讀書人,只知道紙上談兵。什麼兵貴精不貴多,兵法你們說的頭頭是道,真要帶兵打仗,怕是立刻抓瞎。兵事千變萬化,豈是書上的話便能概括的。倘若如此,你們讀書人豈非個個都是不世名將,朝廷還要我們這些武將作甚?”楊俊怒斥道。
“楊大人倘若不願當樞密使便辭官告老便是,用不着要挾朝廷。你不當,自有人能當。我大周人才濟濟,倒也不是離開了某個人便不成的。”方敦孺冷笑揶揄道。
抓住楊俊的意氣之言,豈能不加以撩撥。最好是激的他辭官,倒也一了百了。目前最大的絆腳石可就是此人。當然,那種可能性太低,方敦孺只是想諷刺楊俊罷了。
“我明白了,原來你們是覺得握楊俊擋了你們的路。那好,那我便辭了樞密使之職便是。任你們去折騰。這大周天下,遲早要毀在你們手裡。”楊俊怒聲喝道。轉頭向郭衝躬身道:“皇上,老臣請辭官職,告老還鄉去。請皇上恩准。”
“不可啊,楊樞密,怎可如此?”樞密副使馮子唐忙叫道。
十幾名大臣也紛紛叫道:“不可,楊樞密不可意氣用事。”
呂中天撫須冷笑,心道:好戲來了。方敦孺以爲可以激的楊俊辭官,但他恐怕打錯了算盤。楊俊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比他方敦孺和嚴正肅加起來還要高。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楊俊看似粗魯,但能身居高位,豈是那般好相與的,必是將計就計,借題發揮了。
郭衝也嚇了一跳,皺眉道:“楊愛卿,何必如此。”
楊俊沉聲道:“老臣從不耍心機,玩手段,老臣這一輩子只知道忠君愛國,爲皇上盡忠。老臣一輩子領軍打仗,在戰場上和敵人生死相搏,流血無數,身上傷痕累累,好幾次都差點死在戰場上,這都不算什麼。敵軍辱我,我可以在戰場上還擊,打他們個落花流水。但我大周朝廷之上有人辱我,我卻無法跟他們拼命。老臣老了,也不想.操這些閒心,受這份閒氣。方敦孺說老臣要挾朝廷,說老臣不懂兵法,老臣既然如此無德無能,還當這個樞密使作甚?便請皇上準老臣告老還鄉,讓方敦孺嚴正肅他們這些人領軍衛國便是,他們的本事通天的大,自然不能埋沒。”
郭衝咂嘴道:“楊愛卿,那是口舌意氣之言罷了,你怎當真了?莫要如此。”
楊俊道:“老臣向來古板,不善口舌之爭,我跟別人說話說的都是真話,別人的話我也當他是真心話。什麼意氣之言?老臣卻不信這個。請皇上明察。”
郭衝眉頭緊皺,轉向方敦孺道:“方愛卿,你適才的話說的太過分了,朕要你向楊樞密道歉。本是議事,怎又成了口舌之爭?朕可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發生。”
方敦孺皺眉道:“皇上,臣見不得有人倚老賣老,自看自大。身爲大周重臣,目光怎能如此短淺?動輒以辭官爲脅,這不是要挾朝廷是什麼?”
“住口!你還說這樣的話,朕要你向楊樞密道歉。”郭衝怒了,方敦孺還在火上澆油,實在過分的很。
方敦孺梗着脖子不肯低頭,毫無致歉之意。
“皇上,方敦孺的道歉倒也不必了,老臣不接受此人的反對。老臣深蒙皇上隆恩,不敢有半分懈怠。但今日老臣有幾句肺腑之言稟明皇上。皇上您想讓大周重振雄風的心情,老臣感同身受。但是您放任嚴正肅和方敦孺這般折騰下去,勢必會釀成大禍。老臣但在朝中一日,便不能坐視不理。這裁兵新法,老臣絕不答應。除非您罷了老臣的官,否則在我這裡必是反對的。有些人想要禍國殃民,迷惑皇上,老臣卻要提醒皇上,萬不可被他們蠱惑。他們想要裁兵,便先裁了老臣便是。這事也不必再議了,老臣就是這個態度。皇上倘若覺得老臣言辭不當,便降罪懲罰,老臣絕無二話。”楊俊終於拿出了他看家的本領,強行耍無賴,不管任何道理,只憑資格和地位來壓制。言語上或許辯不過嚴正肅和方敦孺,但他又何必去辯,犯不著去和他們辯論。
郭衝鼓着眼無言以對。今日的廷議到此已至僵局,也無法達成一致了。楊俊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此人的存在是大周安全的保證。除了他,郭衝還想不出有誰能夠統帥三軍,能夠爲大周浴血拼殺。楊俊早已證明了他的能力,這一點毋庸置疑。他不可能因爲新法的事情處置楊俊。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今天方敦孺和嚴正肅能說服衆人,最終決定頒佈裁軍新法。道理他已經清清楚楚,裁兵法絕對是對大周有利的新法。但是方敦孺這臭脾氣卻搞砸了這件事,實在讓人不快。
“皇上,依老臣看,此事暫且放一放,雙方都消消氣。這件事也是關乎社稷的大事,有些爭論也是正常的。不必急於決定此事。”呂中天心滿意足的不失時機的開口了。他就知道,當楊俊開始耍無賴倚老賣老的時候,今日此事便黃了。方敦孺以爲還憑着老一套的辦法來舌戰羣臣,來像當初說服其他人那便說服楊俊,那他可對楊俊太不瞭解了。此事也看出了皇上心底的態度,皇上對變法其實是有些猶豫的,雖然嘴上斬釘截鐵,但心裡必是有顧慮。否則他該毫不猶豫的支持嚴方兩人才是。當真是全力支持新法,楊俊一人之力也是無法阻止的。
皇上心理上的微妙轉變從何時開始的並不可知,但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切確實正在發生。
郭衝皺眉點頭道:“罷了,今日就到這裡吧,朕有些累了,散了吧。”
方敦孺叫道:“皇上,此事尚未議定,怎可散朝。新法之事迫在眉睫,不能拖延,當速做終決……”
郭衝瞪着他道:“朕說了,散朝,他日再議,你沒聽明白麼?”
方敦孺一時語塞,嚴正肅拉了拉他的衣袖,輕聲道:“敦孺兄,莫要說了。”
郭衝拂袖而起,在內侍退朝的高聲呼喊聲中拂袖而去。羣臣紛紛議論着散去,嚴正肅想拉方敦孺離開,方敦孺站着不動,嚴正肅嘆息一聲負手離去。殿上人散盡,只餘方敦孺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裡。
方敦孺也不明白怎麼事情便成了這樣。他還有滿肚子的道理要說呢。關於更戍法的弊端,關於置將的問題。關於裁兵之後地方上的保甲治安的問題。這都是想好了的一系列的相互聯繫的新法系統,最終會構造一個完美的軍隊和地方上的架構。他們也不問,也不關心這些,就憑着耍賴便鬧的不歡而散了。這些人是真的爲大周着想麼?這些人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皇上怎麼就能縱容他們呢?皇上該拍板說話,明確支持自己的啊。怎麼就退朝了呢?還對自己很不高興的樣子。皇上啊皇上,難道你不希望大周強盛了麼?你心裡又是怎麼想的?
……
靜夜,榆林巷方家小院西廂房中一燈如豆。方浣秋坐在燈下託着腮看着白燭的火焰靜靜出神。不知多少個夜晚,方浣秋就是這麼靜坐燈下癡癡發呆,有時候她可以坐在燈下一直到天明。
自從爹爹和林覺交惡之後,林覺已經無法再來方家小院,爹爹也明確告知她,不許她再和林覺見面。她並不想惹爹爹生氣,但是那一顆心又怎關的住。人在家中,她的魂兒早就不在家裡了。留在家裡的越來越像是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這一切方師母看在眼裡,痛在心頭。本來一段大好的姻緣,卻生生成了這般情形。隨着方敦孺和林覺關係的越來越惡化,這一切已經沒有一丁點的迴旋的餘地了。方師母怎能不心焦。
方師母曾經嘗試着去勸解女兒,想讓女兒明白,有些事是無法勉強的,想讓女兒走出這段感情。然而,方浣秋的回答是:她此生若要嫁人,便只嫁給林覺;否則便終身不嫁,侍奉爹孃到老。方師母除了說幾聲‘癡兒’之外,別無任何辦法。越是如此,方師母便越是對方敦孺憤憤不已。若非是方敦孺跑來京城當什麼官,變什麼法,又怎至於如今這般情形。方師母雖然對自己的丈夫極爲敬愛,但是在林覺這件事上,方師母是絕對不贊成的。夫君輕易的便將林覺逐出師門,如此絕情絕義,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在過去的半年時間裡,方家的氣氛一直都是緊張之極的。夫婦二人每談及林覺的事,或者是女兒的事情,便不可避免的爆發出一陣爭吵。每一次爭吵最終都以方師母的流淚收場。到後來,爭吵少了,但家中的氣氛卻沉悶如冰,壓抑之極。爭吵變成了冷戰,那是更可怕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