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合,相國寺大宅後宅之中靜悄悄的。西首的庭院廂房中,林覺默默的坐在燈下。他的身旁,綠舞託着腮坐在那裡,雙目空洞的看着跳躍的燭火一動也不動。她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從回到府中之後,她便是這副樣子。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平靜的讓人害怕。
林覺想安慰她幾句,卻又不知如何安慰她。今日的事情對綠舞而言確實是一場巨大的變故。若說當初得知自己是陸侍郎之女時,綠舞便有些承受不住的話,那今日當她知道自己所有的身世的秘密後,更是讓她幾乎要崩潰了。
她怎能想到,原來自己的身份居然是容貴妃的女兒,是當今皇上的女兒,是個真正的公主身份。這已經夠讓她震驚的了。更別說,她還知道了陸非明居然是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派人給殺了。這更是讓她難以接受,難以理解。殺父仇人是自己的親孃,自己該怎麼辦?自己的娘居然是這麼一個心狠手辣之人,雖然看起來她這麼做都有她的理由,可是這豈是正常人所爲。
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溫暖的家,那個美麗善良溫柔的母親,那個風度翩翩笑容可掬的父親居然都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而自己的親生父母都活着,一個是心狠手辣的殺父仇人,一個自己連面都沒見過,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嚇的不敢出聲的當今聖上。這簡直是要人發瘋。
如果讓綠舞自己選擇,她恐怕寧願選擇自己的養父母,而非是皇上和貴妃。這兩個人對綠舞而言是冰冷而陌生的。貴妃娘娘之前在自己心目中的親切印象並沒有隨着揭開的這個秘密而變得更進一步,反而一下子坍塌了,崩潰了,變得讓人害怕。
“綠舞。原諒我。我該提前告訴你的。其實很久以前,我便有些懷疑了。只是我沒有證據,便沒有告訴你。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亂,我很抱歉,給你帶來如此的困擾。你要堅強,千萬不要被這件事打倒。”林覺輕聲開口道。
綠舞擡眼默然的看了林覺一眼,她的眼神是空洞無力的,恐懼中帶着一絲絕望。這是林覺從未見到過的眼神。綠舞無論何時的眼神都是溫暖帶着笑意的。此刻這樣的眼神讓林覺心疼卻又很擔心。
“綠舞,我知道這很難接受。可是,這一切都是事實。無論你接不接受,它都擺在那裡。我知道你很擔心很害怕,你不要怕,這改變不了什麼。你還是你,你還是我的綠舞。一切有我在,不用害怕。沒人能傷害到你。”林覺輕撫綠舞的髮絲,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
“你若是覺得心裡難受,便哭出來,發泄出來就好了。你這樣讓我很擔心。綠舞,你想哭便哭吧。”林覺繼續輕聲道。
綠舞吁了口氣,認真的看着林覺道:“公子,我不哭,這一切不是我的錯是麼?”
林覺輕聲道:“傻瓜,當然不是你的錯。”
“我爹爹的死,不是因爲我是麼?”綠舞輕聲道。
林覺心裡咯噔一下,突然意識到綠舞鑽到了牛角尖裡去了。她居然以爲陸侍郎的死是因爲她之故。
“綠舞,陸侍郎的死跟你沒有任何的關係,你只是受害者之一,不要胡思亂想。錯的是那些人。那些爲了利益而捨棄親情,耍弄詭計之人。不要將別人的錯攬在自己身上。你不爲他們而活。”林覺道。
綠舞吁了口氣道:“我明白了,那麼,我現在該怎麼辦?我還是你的小丫鬟麼?”
林覺笑道:“當然是,除非你自己不肯了。你現在是公主身份,雖然這不能公開,但你身上流淌的確實是皇家的血脈。”
綠舞皺眉道:“公子,你能不提此事了麼?我不是什麼公主,我只是你身邊的小丫鬟。我也不想當什麼勞什子公主。那些人太可怕了。”
林覺點頭微笑道:“你是我的綠舞,我的小夫人。誰來搶也搶不走。”
綠舞點頭道:“那麼,你莫要逼我認她是我娘,我不想再見她,也不想認她。我娘只有一個,便是從小養大我的那個。”
林覺輕聲道:“認不認在於你,我怎會逼你。不過……那畢竟是你的娘。她確實虧欠了你,但是她自始至終沒有害你。其實她也很辛苦,很多事一言難盡,很多事不能以對錯來分這麼簡單。”
“那麼她殺了我爹爹呢?這是對是錯?只有蛇蠍心腸之人才會那麼做吧。她殺了我的爹爹,我該怎麼辦?”綠舞皺眉道。
林覺也皺起了眉頭,沉吟道:“綠舞,你問我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知道,有些事不能太鑽牛角尖,不然自己永遠也過不去那個坎。倘若你覺得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甚至可以幫你報殺父之仇。可那是你親生母親,殺了她,你便能得到安寧了嗎?不,你得不到的。至於你爹爹的死,我只能說……那是你爹爹的命中一劫。他遇到了娘娘,他愛娘娘。他們相遇便是一個錯誤,最後這錯誤演變成了巨大的悲劇。這是命中劫數,你爹爹沒能躲過去。至於娘娘的作法,到了那個時候,她爲了自救已經沒有選擇了。她只能錯下去。”
綠舞喘息了幾口,輕聲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爹也有錯是麼?”
林覺輕聲道:“雖然這麼說實在不敬,但我認爲陸侍郎確實有錯,他一開始便該明白,容妃娘娘絕非他的良伴,也不是他能駕馭的。他已經結婚了,卻還要爲容妃娘娘冒那樣的風險,還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送去交換你出來。這便是個巨大的錯誤。”
綠舞叫道:“不要說了,我不想聽這些了。那麼我現在該怎麼辦?我該如何自處?”
林覺伸手過去,將她摟在懷裡,輕聲道:“你和以前一樣,該如何便如何。你還是綠舞,那個可愛善良的小姑娘。別人的錯跟你無關。”
綠舞想了想道:“我怕我做不到。我有些累了,總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林覺憐愛的將她摟在懷裡,輕聲道:“寶貝兒,真的很可憐。要不你去杭州老家散散心吧。去西湖上逛逛,去見見杭州老家的熟人,慢慢的你便可以恢復了。”
綠舞點頭道:“也好,等小虎回來,我讓他送我回杭州去。京城我確實不想呆了,若不是你在這裡,我真覺得這裡不及杭州之萬一。”
林覺嘆了口氣,摟緊她小小身子,只靜靜的坐在燈下良久良久。
……
天近初更,延壽宮福康殿內燈火闌珊。用了晚膳之後的衛太后正洗漱完畢,靠在後殿春閣的軟榻上閉目養神。兩名宮女一左一右替她捶打着身上痠痛難當的肌肉,舒緩她的疼痛。否則她是無法入睡的。
說起身上這病痛,那還是多年前生下兩位皇子時落下的。當時還是一名普通妃嬪的衛太后並沒有因爲生下了皇子而在後宮中受到尊重。相反,卻招致了其他人的嫉妒。月子裡,太后要她表示孝心爲自己洗衣服,刺骨的冰水中落下了病根。隨着年紀的增長,衛太后越發的明白了當初老太后的惡毒心腸。正是她讓自己落下了這滿身的病痛,讓自己徹夜難眠。
所以,每年的祭拜先祖的儀式上,衛太后絕不會在老太后的靈位前祭拜。便是因爲當年之事所致。
衛太后其實運氣並不差。彷彿冥冥中自有天意,先皇留下的子嗣中除了她生的兩個兒子之外,其餘的盡數夭折或者病死。皇后的兒子也死了之後,皇后之位穩穩的落在她的手裡。這之後,衛太后便備受榮寵。先皇在位時,對她的話也是極爲看重的。先皇感激她,因爲倘若沒有衛太后,他便斷了子嗣了。
這也讓衛太后最終明白了一個道理:皇族之家,生兒子便是一切的資本。只要生出兒子來,一切都有可爲。所以當她將自己的侄女兒衛幼容嫁給自己的大兒子爲側妃時,她將自己的心得告訴了侄女兒。在太子妃和另一名側妃呂梅都生了兒子的情形下,衛幼容必須生出兒子來,將來纔有一爭之力。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郭昊夭折的時候,那時還是皇后的她簡直心痛的要滴血。干係到衛家將來命運的籌碼一下子輸的精光。之前所有的一切都白忙活了一場。但是沒辦法,生活還要繼續。除了寄希望於侄女兒再生一個皇子之外,毫無其他辦法。但隨着時間的過去,十年過去了。侄女衛幼容已經快四十歲了,容顏已遠遠不及那些新入宮的妃嬪們豔麗。對皇上的吸引力也大減。老太后也慢慢的死了心。一切都是天意使然,衛家註定不能再大富大貴過去,只能希望將來自己的某個孫兒登基爲帝時能善待衛家子孫,不去清算他們,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燈下,老太后已經發出了微微的鼾聲。女官已經開始輕輕的打手勢。旁邊伺候的一衆宮女慢慢的退下,不會發出半點聲響。一會兒打上簾子,遮擋半夜的涼風,再滅了兩盞燭火,點上安魂香之後,老太后最少能睡足三個時辰。而這三個時辰裡,衆人也能好好的歇息歇息。春夏之交的時候,年輕的宮女們其實也很犯困,她們也都一個個睡眠不足,急需抽空補覺。
然而,就當兩名捶腿的宮女慢慢的起身來退出,女官放下遮擋夜風的薄簾的時候,前殿迴廊下,一個人在提着宮燈的宮女的引導下快步而來。聲音清脆的問道:“太后睡了麼?”